摘要 古代中國自秦漢以來一直都是官僚化的帝制結(jié)構(gòu)。官員的權(quán)力來源是皇權(quán),權(quán)力的合法性依據(jù)也是皇權(quán),官員的行為模式往往以皇帝的喜好為風向標?;实坌袨榈牟淮_定性被傳統(tǒng)的統(tǒng)治術(shù)放大,勢必引發(fā)官員行為的投機性和官場機會主義的盛行。對于中國而言,官場的機會主義無疑是一種強腐蝕劑,官員迎合式的折騰,小則危害地方,大則貽害國家。規(guī)范領導人行為,減少領導人行為不確定性,才能最大限度地遏制官員的機會主義傾向,使其眼睛向下,以民眾的利益為政治的出發(fā)點。
關(guān)鍵詞 皇權(quán) 官僚制 理性化 機會主義
古代官僚機器只是帝制的“車輪”
機會主義這個概念,出于法語詞匯“opportunisme”,原意為妥協(xié)和應付,后指政壇中那些沒有定見、沒有操守、隨機應變的政客行為。在時髦的制度主義經(jīng)濟學里,機會主義泛指為追求利益最大化、不講規(guī)矩的投機行為。后來在中國,這個詞被高度政治化。本文所說的是原初意義上的機會主義。自古以來,中國官場機會主義盛行。雖然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但無論儒家怎樣強調(diào)士大夫道德操守,都未能遏制“墻頭草”式的機會主義。草隨風擺,而“風”就是凌駕于官場之上的皇權(quán)。
古代中國自秦漢以來一直都是官僚化的帝制結(jié)構(gòu),皇帝要憑借官僚這個中介才能統(tǒng)治國家,皇帝的家天下實際上并不完整,或多或少要跟官僚士大夫共天下。但在這樣的結(jié)構(gòu)中,官僚機器只是帝制的“車輪”,在多數(shù)情況下,說了算的是皇帝?;蕶?quán)的意志決定著官僚制的品質(zhì),也決定著官僚制的細節(jié)。
守規(guī)矩、遵法制、走程序的理性官僚制,是現(xiàn)代國家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近代西方世界在自身的理性官僚制建設過程中,曾經(jīng)吸取了中國古代官僚制的一些因素,比如科舉考試。這一點常常令我們某些學者沾沾自喜。但是,在漫長的發(fā)展歷程中,中國古代官僚制卻沒有完成自身的理性化建設,客觀地說,只為他國的官僚現(xiàn)代化提供了某種參照。從形式上看,考試取官的確是理性官僚制的一個重要因素,但當初隋唐建制的動機卻跟官僚制如何理性化沒有什么關(guān)系。無非是鑒于前朝教訓,防止貴族壟斷官職,進而削弱貴族、強化君權(quán)。顯然,自魏晉南北朝以來,朝廷官員再貴族化已經(jīng)極大地架空了君權(quán)。這樣一個貴族無視君權(quán)、君權(quán)只能靠武力硬撐的格局無法支撐一個大一統(tǒng)帝國,更無法滿足君權(quán)至上的心理需求。當然,除此以外,還有一個“天下英雄盡入我彀中”的“小算盤”。晚清最后一個探花、科舉制度的研究者商衍鎏說:“世之言科舉者,謂其使草野寒畯,登進有路,不假憑藉,可致公卿。然究其旨,實欲舉天下之賢智才能,咸納于其彀中,舍是難以自見。”①這無疑是有道理的。
當然,科舉選官的制度,的確也加強了中國官僚制的理性化程度,但只是萬里長征走完了第一步,然后就再也不走了。隨著這個制度越來越嚴密,程序越來越刻板,通過考試選拔出來的人才,也愈發(fā)精英化,或者說儒家士大夫化。雖說從隋唐到清,歷朝科舉規(guī)范不一,程序也不盡相同,但濫竽充數(shù)者卻并不多見。別的制度到一定程度就銹蝕荒廢了,唯獨科舉制度,一直到清末廢科舉前的最后一科的考試,依然一本正經(jīng)。取中的進士依然為人看重,三鼎甲還是三鼎甲。
但是,科舉制度的嚴整,卻沒有讓官僚行為程式化和規(guī)法化。清廉和貪腐的差別有如天壤,清官可以像海瑞、于成龍那樣,一家人破衣爛衫(除自己的官服外),吃頓肉掂量再三;而貪官可以像嚴嵩、和珅那樣,富可敵國,日食萬錢,猶云無下箸處,被抄家之后,皇帝都可以“吃飽”了(和珅跌倒,嘉慶吃飽)。而官員個人行為偏好又往往直接影響一地的發(fā)展:喜歡唱戲的,其轄境內(nèi)到處都是戲臺,換一個道學家,所有戲臺都能給你拆了;開明一點的,其治地商業(yè)發(fā)達,換一個腦筋頑固的,刻意興農(nóng)抑商,則商人就倒了霉。
君主行為的不確定性必然導致官場機會主義盛行
官員的行為模式往往以皇帝的喜好為風向標。所謂“楚王好細腰,后宮多餓死”。其實不僅僅是后宮,絕大多數(shù)的官員都跟著皇帝的喜好走。唐代李商隱是以寫愛情詩聞名的,但他的愛情詩則每每以男女之情喻君臣之遇。臣子就是哀怨的女人,而男人則是那個可以福之禍之的君王。夫唱婦隨,是應理應份的。中國歷史上第一個皇帝秦始皇,和他的丞相——也就是官僚機構(gòu)的首腦李斯之間,有過一個小故事:“始皇帝幸梁山宮,從山上見丞相車騎眾,弗善也。中人或告丞相,丞相后損車騎。始皇怒曰:‘此中人泄吾語。’案問莫服。當是時,詔捕時在旁者,皆殺之。”②李斯隨從車馬過盛,很是招搖,皇帝看了不高興。隨行的宦官就把這事告訴了李斯,李斯于是輕車簡從,低調(diào)起來。秦始皇馬上知道身邊有人泄密,又審不出來,于是把當時在身邊的人都殺了。官員要看皇帝的喜好行事,而皇帝卻偏偏不想讓官員知道自己的喜好,刻意讓他們?nèi)ゴΑ⒉聹y,進而迎合。由此測量官員們的效忠程度。
一般來說,皇帝喜歡什么,一個朝代就興什么。漢初皇帝喜歡黃老,臣子們就清靜無為;東漢皇帝喜歡儒生,則臣子們多為經(jīng)學家;唐初皇帝喜人上書言事,則多諍諫之徒;到晚唐,皇帝喜歡佛教了,則多禮佛之士;清代嘉慶之后,皇帝提倡節(jié)儉,帶頭穿補丁衣服,則滿朝文武衣服上都打了補丁,有的補丁比衣服本身還貴。
皇帝行為的不確定性,勢必導致官員行為無法程序化、規(guī)范化,而皇帝行為的不確定往往是由統(tǒng)治術(shù)決定的,屬皇帝刻意為之。首先,官員需要知道皇帝的喜好,但皇帝絕對不允許官員們了解和掌握他的喜好。雖然后來人未必有秦始皇那樣狠,但也會禁止身邊人泄露他的意向。這就是為什么一向為人看不起的閹人,始終會成為中國王朝政治中不可或缺的成分。明朝宦官之禍甚烈,皇帝并不都是明武宗、明熹宗那樣的昏君,但宦官的權(quán)勢卻一代比一代高漲。明人筆記記載,有一老太監(jiān)說,“張先生入朝(指張珙),我輩還要打拱。后至夏先生言,我們只是平言看看。今嚴先生嵩,與我們拱拱手”。③朝臣地位每況愈下,而太監(jiān)權(quán)勢水漲船高。很多時候,不見得宦官都會把持朝政,即使他們不把持朝政,甚至像清末李蓮英那樣對朝政一言不發(fā),但只要他是皇帝或者太后的紅人,官員們都會巴結(jié)他。在清末,不僅李蓮英,甚至比李蓮英檔次低的太監(jiān),都是朝中大臣競相交結(jié)的對象。其目的很簡單,就是通過他們了解朝中的信息,掌握太后和皇帝的動向,以便在議政的時候總是提出令皇帝和太后滿意的意見。每個朝代,都差不多。
按道理,君臣意見相左,經(jīng)過討論,是有利于決策的。好的皇帝,應該廣泛征求意見,博采眾長,才能做出好的決策。但這樣的好皇帝實在是太少了。多數(shù)的皇帝,就是喜歡官員迎合自己,攔都攔不住。既然如此,那就痛快地把自己的意見公諸于眾不就結(jié)了?不行,就是要讓臣子們?nèi)ゲ隆⑷ゴ?,讓他們?nèi)帉?、固寵,相互競爭、撕咬,以便自己控制、操控他們。皇帝的行為屬于最高機密,天威深不可測。這樣的神秘感,即使沒有,也要制造出來。每個王朝面目不同,但多數(shù)王朝都外儒內(nèi)法,崇尚權(quán)術(shù),甚至迷信權(quán)術(shù)。這幾乎成為傳統(tǒng)中國帝制的一種標志性符號,無論誰“當家”,都不會改變。
其次,這樣的帝制還會有一些特別的制度安排,刻意強化皇帝行為的不確定性。比如明清兩朝都實行低俸制。如果按法定的官員工資,官員和家人只能半饑半飽地過日子,但絕大多數(shù)官員都可以通過政務上下其手,談不上是貪污,就獲得大量的灰色收入。如果說白色收入屬于合法的,黑色屬于不合法的,灰色則介于兩者之間。也就是說,明清兩朝的官員白色收入部分非常小,而灰色收入部分非常大。盡管雍正實行了耗羨歸公,另發(fā)養(yǎng)廉銀,擴大了白色收入的份額,但總的說來,灰色收入所占的比重還是相當?shù)拇?。事實上,官員如果想讓家人活的體面一點,非沾灰色收入不可。有了灰色收入,即使官員不貪,多半會因此而發(fā)家致富,做一任地方官,做一輩子的富家郎。對于這些,皇帝一清二楚,但就是不肯加以改變,即確定性地增加官員白色收入,讓他們從白色收入中就可以得到一個富足體面的生活。這樣做,實際上就是把所有的官員(除了極少數(shù)幾個“冬烘”之外)都置于違法犯罪的狀態(tài),進一步擴大了皇帝操控官員的空間。只要皇帝想整誰,就可以整誰,怎么整對方都沒話說。不挨整,就是皇恩浩蕩;挨整,就是罪有應得。
官員的權(quán)力來源是皇權(quán),權(quán)力的合法性依據(jù)也是皇權(quán)。所以,皇帝要怎么樣,官員只能跟著。迎合得好,從中獲利就大,升官發(fā)財,榮華富貴。只有在皇帝特別昏聵,明顯違反常識,違反人情道理,造成重大災禍之時,官員才可能憑借儒家倫理對皇帝提出批評,違抗皇帝的意志。而這樣的批評諍諫,即使遭致皇帝的打擊報復,也會青史留名。有些對名聲特別看重的官員,有可能做出這樣的選擇。而在多數(shù)情況下,皇帝的行為都處于道德的灰色地帶,無法斷定皇帝的意志肯定是錯的或不符合儒家倫理的,理性選擇的結(jié)果使得官員更多地趨向于順從皇帝。就算皇帝真的錯了,而且大錯特錯。而反抗的結(jié)果則往往是自己和家人悲慘遭遇,未來的好評很難抵消現(xiàn)實的悲劇,所以,歷朝歷代做冒死諍諫忠臣者都是少數(shù)。
實際上,皇帝行為的不確定性,必然會被傳統(tǒng)的統(tǒng)治術(shù)放大。而這種不確定性,也勢必引發(fā)官員行為的投機性。官場機會主義盛行,也就是不可避免的了。每個朝代都免不了機會主義,即使所謂明君當朝,也是如此。迎合明君“英明”(如納諫的行為),像魏征那樣拼命提意見,實際上也是一種機會主義,只是這種機會主義的后果比較好而已。中國盡管有兩千多年官僚制的傳統(tǒng),但理性官僚制度卻一直都沒有建立起來,機會主義當然也難以得到官場內(nèi)部的遏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