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天講的題目是“舊邦新命”，前面兩個字應該是用不到多解釋了。我們中國，是個舊邦。當然，所謂舊，就是說她歷史悠久。上溯到公元前二十一世紀，中國有四千多年的歷史。盡管世界上有些國家的歷史比我們長得多，如埃及、巴比倫。但是，我們從夏、商、周開始到現在，歷史基本上是延續(xù)的?，F在阿拉伯文化，從人到文化，到觀念，完全都改變掉了，而且今天埃及也不能說把古埃及歷史傳下來。中國可以說是文明古國當中唯一一個從古到今一以貫之，基本延續(xù)的國家。
對華夏民族來講，我們中國歷史上也曾經遇到過許多異族入侵，比如匈奴人進來了，鮮卑人進來了，契丹人、女真人，然后蒙古人，最后是滿洲人。但進來以后的結果，我們一句話總結，那就是軍事上的征服者，最終都成為文化上的被征服者。蒙古進來時，他把北方的女真人建立的金朝，黨項人建立的西夏，漢人建立的南宋，還有在今天云南建立的大理，以及青藏高原上的吐蕃，應該講全部征服了。蒙古完全是軍事上的征服者，但最后，蒙古族在進入中原的過程中間，已經逐漸逐漸地被傳統(tǒng)文化所改變。比如說它剛剛進入黃河流域的時候，曾發(fā)過很殘酷的命令：圍城三天不投降的，城破后統(tǒng)統(tǒng)殺光。當時有人向蒙古的統(tǒng)治者建議：“漢人無補于國，請悉空其地以為牧地”。但是等到忽必烈決定進攻宋朝的時候，他發(fā)布的詔書里面已經變了，提出“保護農桑”，他看到了農業(yè)的重要。所以元朝時間盡管比較短，但蒙古的統(tǒng)治者已在很大程度上接受了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人們講到元朝就說破壞，可是我們今天的省哪里來的？正是從元朝開始。元朝建行省，到明朝、清朝，到現在。它非但繼承了中國傳統(tǒng)制度，而且有所發(fā)展。
再說滿族，前一陣子，閻崇年在講滿族歷史，人家打他，當時記者問我的看法怎么樣，我就說如果這話真是他講的，那是不妥當的。后來我在臺灣正好碰到閻崇年，他說我沒講錯，網上都是瞎說。那我跟他講，你應該辟謠。這里牽涉到什么問題呢？滿人應該講他進關之初，的確是相當殘酷的。比如強制改變漢人傳統(tǒng)的服飾，比如留辮子，這在當時，漢族普遍認為那是奇恥大辱。漢人的回答是寧可不留頭，也要留發(fā)，發(fā)生了激烈的反抗。在清朝相當長的時間里面，人死了壽衣不是用滿族的服飾，不是長袍馬褂，而是原來的明朝服飾。掛著祖宗的像，不是穿著滿族服裝，服飾還是照原來的。有一個歷史大家可能不知道，朝鮮是堅持原來的中國傳過去的所謂漢家衣冠，堅決不肯換衣服，激烈地反抗。所以朝鮮，你們可以看韓國，他保留了傳統(tǒng)服裝，就是明朝傳過去的，他從來沒有剃過頭發(fā)。中國文化的魅力，就像孔子講的“禮失求諸野”，這里沒有了，你到周邊去找，朝鮮半島是一個典型。所以我們現在不要只看到少數的韓國人盛氣凌人地自吹，他們本質上對自己文化是不自信的，真正信的是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辛亥革命以后，一批漢族的遺老遺少還有句話，叫“自古得天下，未有如本朝之仁者”，就是說自古得天下沒有像我們清朝這樣講仁義的。關鍵就是清朝的統(tǒng)治者在漢族激烈的反抗中間，他們終于認識到，僅僅用軍事征服是不行的，還需要文化。等到三藩之亂平息，天下平定以后，采取一系列措施，實際上接受了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清朝安定下來就開始修明史，修明朝的歷史。在修明朝的歷史中間，充分肯定明朝原來是有天命的，是正統(tǒng)。凡是投降清朝的，像洪承疇這些人，統(tǒng)統(tǒng)專門立個《貳臣傳》。相反地，對抵抗清朝的，像史可法這些人，全部列為忠臣，老百姓抵抗死了的統(tǒng)統(tǒng)記名，大規(guī)模地表彰。而且清朝所做的文化上的大規(guī)模工程，是歷史上沒有哪個朝代做過的。清朝把能夠整理的古籍幾乎全整理了。所以到了清朝末年，滿族原來的特點已經不大有了，那些八旗的軍官，騎馬要人抬上去，拉弓拉不動要旁邊人幫忙；反過來呢，他們出了很好的畫家，書法家。你發(fā)現滿人唱京劇，我們京劇有今天的地位，主要要感謝慈禧太后這些王公貴族，是他們大力提倡，否則今天京劇成為不了國劇。要說國劇的話，首先因為他們的提倡把地位大大提高了。我們的中國文化并不因為朝代的更替，并不因為統(tǒng)治者民族成分的改變而隨著改變，而是基本繼承的。到了清朝后期，太平天國的起義者，出現了很奇怪的現象，照理應該支持他的漢族，并沒有支持他。因為沒人把他看成是一個民族之間的紛爭。而且最后鎮(zhèn)壓太平天國的不是滿族的綠營，八旗兵，也不是蒙古的騎兵，而是漢族的一批知識分子，帶領農民組成的鄉(xiāng)土武裝，像曾國藩、左宗棠、李鴻章這些人。為什么太平天國會被鎮(zhèn)壓，最主要的就是文化的力量。如果洪秀全是打著民族斗爭的旗號，那么至少他可以得到大多數漢族人的支持。孫中山剛開始搞革命，曾經提的口號是“驅除韃虜，恢復中華”，還打民族的牌，后來才打出民主共和，包括滿族也在里面。洪秀全搞的是拜上帝會，把一個西方的宗教引過來，偏偏從一開始就摧毀中國文化。而且洪秀全剛剛從永安城里突圍出來，就開始殺讀書人，逼著讀書人要么當兵，要么跟他做苦力，要么砍頭，就是不許讀書。最厲害的是把孔子的牌位扔在糞坑里面，到一個地方就把文廟都燒掉，正因為這樣才激起了中國的知識分子對他的強烈憤慨。曾國藩起兵之時，寫了一個《討粵匪檄》，因為洪秀全是廣西人，叫“粵匪”。一般老百姓叫“長毛”。這篇檄文里面有幾句話講到孔子、孟子在九泉之下痛哭，如果我們再不起來反抗，我們怎么對得起我們的孔子、孟子？
今天的講座名字之所以叫新命，是因為文化本身是發(fā)展的。不僅今天我們講的文化在發(fā)展，其實《詩經》里面講的“周雖舊邦，其命維新”，已經表達這個意思了。傳統(tǒng)文化發(fā)展到今天，我們今天講的孔子的思想已經不是當初孔子原始的思想。儒家文化發(fā)展的過程中間，無論是他涉及到的物質文明還是精神文明，其實是在不斷的變化的。凡是一個有相當長歷史的民族，一個群體，一個地區(qū)，都有一個傳統(tǒng)文化。比如美國，美國是世界上人均擁有槍支最多的，因為美國有這個傳統(tǒng)。美國在開國的過程中間，它要奪取這些土地，面對著印第安人的反抗，所以美國的開拓過程形成一個帶槍的傳統(tǒng)，并且已經把它寫進了法律。他們認為這是人權，你不能剝奪的一個權利，這是保衛(wèi)自己。英國也有傳統(tǒng)，打獵被看做貴族身份很重要的一個部分，有一定的規(guī)格，穿一定的服裝，騎馬什么都有很多講究，這是顯示本人高雅文化的一種傳統(tǒng)。環(huán)保主義者不認同，但是人家就有這套傳統(tǒng)。這種傳統(tǒng)形成的方式，我認為是在一定的地理環(huán)境下面形成的生產生活的方式。我們古代的先民，他們當時所處的生存環(huán)境。比今天艱苦，對資源的利用處于初級階段，一般的話只能用一次資源，還不能用二次資源，所以人們跳不出地理環(huán)境的影響。我們上海，現在說有六千年的文明，就是上海的福泉山發(fā)現的文化層。同時在我們附近，有浙江的良渚文化，河姆渡文化，有的可以追溯到八千年以前，這些文化，大都是早期發(fā)達，然后衰落，最后突然結束。照理呢，我們挖到了六千年前的文化，五千年、四千年，應該有完整的剖面，現在呢，六千年有了，到四千年以后就沒有了。到現在為止，我們還沒有辦法做出很科學的解釋。有的人說是發(fā)生戰(zhàn)爭，比較流行的講法呢，是因為在這個階段海水倒灌，人們就跑到黃河流域去了。大禹治水的故事在哪里？在黃河流域。但是幾十年以前，就有水利專家提出了疑問，黃河流域是不可能有持續(xù)多年的洪水的。長江流域也一樣。這個治水只有在海邊。只有在海水倒灌的時候他才長期留在這里。然后慢慢退走。所以呢，現在有些學者大膽地推測，大禹治水本來應該是沿海的事。隨著大禹的后人遷到黃河流域，才把這個故事帶過去了。中國的文化，早期的文明是滿天星斗，但是到了四千年、三千年這一階段，大多數都聚集到黃河流域去了。因為從地理環(huán)境講，當時的黃河流域，黃河中游、下游，是最容易開發(fā)的。我們的先民就在開發(fā)的過程中成為華夏諸族，慢慢形成漢族。漢族是一個農業(yè)國家，中國有一句話叫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農業(yè)最依靠節(jié)氣，中國根據太陽，制定了二十四個節(jié)氣。中國因為農業(yè)關系，天文學非常發(fā)達。我們有著不少世界紀錄，比如說中國是最早記錄太陽黑子的，又比如說我們中國人測量那個日食、月食也是很早的。這都是因為最早的史官和巫師其實是合在一起的。天文官，也是史官，他要記錄天象，那么如果出現日食就表示皇帝或者國君被黑暗的勢力遮住了，皇帝就是受了蒙蔽。這種天人感應，講到出神入化的程度，到底真的假的，我們不可斷言。據說漢光武帝劉秀一次碰到了沒有當皇帝之前的老朋友嚴子陵，兩個人談得很投機，一起睡覺，談到后來睡著了，嚴子陵就把腿擱到劉秀的肚子上了。據說第二天早上，天文官就報告昨天晚上星象有變，客星侵入紫薇座，紫薇座是皇帝的地方?？傊?，農業(yè)民族要維持這樣的統(tǒng)治，需要采取種種措施，其中一點就是借助于自然的力量，這樣慢慢就形成了儒家的傳統(tǒng)核心。
我認為儒家核心是一種理性的等級制度，這種等級制度的維持不是依靠暴力，而是依靠一種人倫道德。家庭之中，敬老開始。諸如《大學》里面講的，所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因為農業(yè)生產，單獨個人的生產有困難，就要集體進行生產。等到后來情況變了，生產力到一定的程度，單獨的家庭對統(tǒng)治者更加有利。因為統(tǒng)治者征收賦稅，是根據家庭為單位的。而且，你一個孩子成年了以后，強制他分家，實際是迫使他提高生存的能力，所以小家庭就逐步逐步成為時尚。這些東西都揭示了農業(yè)社會不同階段的發(fā)展。中國很多倫理是建立在一個孝的基礎上，孝是有特殊內容的。孝不僅僅是包括對父母、對長輩的尊敬，而且基本維持著這樣一個家庭內部的等級制度。一直到清朝，有一個法律，就是忤逆罪。如果子孫打父母，打祖父祖母，這就叫做大逆不道，非但要判死刑，甚至可以凌遲，也就是千刀萬剮。匈奴人則不一樣，匈奴靠打仗，年紀大的打不動了，就不再受到尊重。而且，一家人住在一個帳篷里面，男女不分。父親死了，媽媽作為繼母嫁給兒子。所以王昭君其實到了匈奴很悲慘，因為她要按照匈奴的習俗。開始嫁給一個單于，單于死了，她再嫁給單于的兒子，當然不是她生的兒子。如果等這個單于死了，她還活著，她還是要再嫁。在匈奴這個地方，為了保持人口的綿延，就必須充分利用女性的生育能力。但是漢族因為人口眾多，這些都是不允許的。但是也有例外，南北朝的時候，由于人口大減，皇帝卻把寡婦都組織起來送到前線，去嫁給將士，穩(wěn)定軍心。還有，唐太宗在貞觀年間曾經發(fā)表一個文告，規(guī)定全國所有的寡婦都要限期再嫁。中國開始正式大規(guī)模地講究守節(jié)是在宋朝。歐陽修《五代史》上記載有個寡婦因為別人拉了一下她的手臂就把自己的手給砍掉了。到了明朝、清朝，這種貞操觀念更厲害，這些是因為中國的人口在漢朝時候只有六千萬，到北宋已經突破一億。到明朝的話，人口已經有了兩億，到清朝鴉片戰(zhàn)爭的時候是四億，這就是原因。很多的文化，因為我們以前往往總是站在漢族的立場，站在華夏的立場，都認為什么東西都是最精美，這是我們一個很大的缺點。
一個文化，傳統(tǒng)文化，任何文化，都有他優(yōu)秀的地方，也會在另一方面不發(fā)達。例如，漢族人表演歌舞，形體語言上的表達肯定是不如少數民族，但是在文學文字上有優(yōu)勢。有一幅圖，敦煌里有，在其他地方也有，是描繪佛祖涅盤了，他的門徒在周圍分別在表達自己的悲哀。有的人在割耳朵，有的人在刮臉，有的人在痛哭，旁邊有個臉比較白的像漢人樣子的人，拿了一個東西，估計是在念悼詞。
我們的傳統(tǒng)文化有很多是永遠沒有辦法被后人或者被我們所取代的。這是他的價值。但另一方面，他要不斷地發(fā)展，吸收其他文化的精華，漢族傳統(tǒng)上的貞潔觀念，其實就是適應人口眾多的情況而產生的。漢族也有許多東西是外來的，比如凳子，孔子講課時弟子都是席地而坐的，凳子是胡人發(fā)明的。韓國人、日本人固守著我們華夏的傳統(tǒng)，到現在一部分人還習慣于席地而坐。再有就是以前男人下面穿的是裙子，不穿長褲的，所以到了戰(zhàn)國時候趙武靈王的一個著名的改革叫胡服騎射，學習騎馬，學習穿胡人的衣服，有利于行動和打仗。到了近代，工業(yè)化、城市化對傳統(tǒng)文化的沖擊是中國以前幾千年來從來沒碰到過的。工業(yè)化的生產下面，農業(yè)社會的許多觀念都變化了。我們知道，實際上從明朝開始，傳教士進來以后，中國傳統(tǒng)觀念就開始受到沖擊。在變的過程中間，我們國家大多數知識分子開始是不承認外來文明，認為外國人的地方是蠻夷之地。有個湖南人叫郭嵩燾，當時派他去做駐英國大使，湖南覺得這樣的人竟然到蠻夷的地方去，要開除他的省籍。后來去的人多了，特別是清朝派人考察回來，才逐漸改變了對外國的看法。發(fā)展到今天沒有哪個人說不能學外國的文化，但是現在關鍵是怎么看待我們這個傳統(tǒng)文化。根據馬克思的觀點，他說文化有不變的，有變的。文化的根源是人性，人性是不變的。所以儒家傳統(tǒng)文化，基本的道德人倫我認為是不變的，但是他表達方式形式要變。這個變就是要適應現在，這個就是現代化的過程。我們中國到現在為止，還沒有適應工業(yè)化或者后工業(yè)化的社會，因為時間很短，而我們社會真正進入工業(yè)化和后工業(yè)化是在改革開放以后。我認為在中國的民間，作用最大的一種觀念就是“因果報應”，“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中國一直沒有發(fā)展宗教，維持社會的就是依靠這種觀念。但是今天，我們把這些觀念叫做迷信，統(tǒng)統(tǒng)都破除了，那么我們拿什么來代替呢？
今天我們講傳統(tǒng)的時候，我想提出一個問題：我們這個傳統(tǒng)要不要創(chuàng)新？中國未來會不會產生宗教？我們未來如果僅僅靠傳統(tǒng)的孔孟的言論，能不能使大家形成一個比較一致的信仰？這些都是值得我們考慮的。我有這樣的信念，隨著我們國家改革開放的加深，這個社會的變革，必定會逐步產生與這個變革相適應的，與我們這個社會相適應的一種積極健康的生活方式。那么在這個前提下面，讓我們充分地發(fā)揮傳統(tǒng)文化的優(yōu)勢，來使我們這個民族內部更加和諧，對外更加親和，在人類歷史上發(fā)揮更大的作用。這就是我想講的“舊邦新命”。
（本文根據作者在“靜安白領學堂·國學與文化沙龍”的演講節(jié)錄整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