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經(jīng)濟高速發(fā)展而人們滿意度相對低下,什么是今后中國應有的發(fā)展方向?筆者提出以環(huán)保負責的“快樂國家指數(shù)”替代國內(nèi)生產(chǎn)總值,作為國家(以及各省縣)的主要成功指標。本文也討論與此指標有關的一些話語,包括快樂、幸福、福祉等。它們之間有沒有差別?為什么偏好使用“快樂”?從快樂研究的成果,能夠得出什么政策含義?如何以“輕度家長主義”的方法增加人們的快樂,而避免弄巧反拙?
關鍵詞 轉(zhuǎn)型 經(jīng)濟發(fā)展 環(huán)保 快樂國家指數(shù)
在中國,自鄧小平推動改革開放,幾十年來取得了巨大的成績,全世界有目共睹。2012年,中國人均國內(nèi)生產(chǎn)總值達38420元,較1978年增長了16.2倍,年均增長8.7%。這樣的成就在人口基數(shù)這么大的國家,可以說是史無前例。然而,現(xiàn)在中國的人們是否滿足?是否快樂?社會是否和諧?是否穩(wěn)定?中國能否長治久安?可否實現(xiàn)繼續(xù)發(fā)展?即使是像筆者這么天生樂觀的人,也不敢排除負面答案的很大可能性。造成如今生產(chǎn)消費大量增加而人們不滿、不快樂,社會不很和諧的原因,以及其解決方法涉及的因素很多,包括環(huán)保、收入分配、權(quán)力的濫用與貪污、制度、道德等。筆者針對今后改革的應有方向,以及有關的改革話語體系問題,提出應該以環(huán)保負責的快樂國家指數(shù)替代國內(nèi)生產(chǎn)總值,作為國家(以及各省縣)的主要成功指標。本文也討論與這個指標有關的一些話語,包括快樂、幸福、福祉等,以及一些政策含義。
環(huán)保負責的快樂國家指數(shù)
對于快樂的心理,社會學與經(jīng)濟學者們近幾十年的研究所得出的相當一致的一個結(jié)論是,在溫飽與小康之后,更高的消費并不能,至少不能顯著地增加快樂,尤其是在全社會的范圍而言;個人可能可以通過相對地位的提高而略微增加快樂(Diener等,2010;黃有光,2013)。這個發(fā)現(xiàn)顯然指明,至少在達到小康之后,不應該再用GDP或GNP(國內(nèi)與國民總產(chǎn)量)為主要的成功指標。Borghsi & Vercelli(2012,212頁)認為“真正的悖論是還在堅持使用GDP為人們幸福的主要指標”。因此,類似GNH(Gross National Happiness,總國民快樂)等基于快樂的指標的提出非常必要。以GNH替代GNP,是以快樂替代產(chǎn)量,這是非常重要的。因此,中國國內(nèi)近幾年來對這類指標的提出與討論,是令人振奮的。筆者也很喜見國內(nèi)經(jīng)濟學者(如于席正、江莉莉,2012)對快樂問題的討論。
然而,作為比較精確的指標,GNH是不完善的。GNH是總國民快樂。我們應該極大化的不是總快樂,而應該是凈快樂。其次,一個國家如果極大化當年的GNH,可能會對其他國家以及將來的人們造成危害,比如對全球環(huán)境造成破壞。因此,筆者(Ng,2008)提出比較容易接受的(尤其是每年度)國家成功指標——環(huán)保負責的快樂國家指數(shù)(Environmentally responsible happy nation index,縮寫為ERHNI,“娥妮”)。“娥妮”主要為音譯,但也取“娥妮”(美麗女孩)的美好意義,因此,ERHNI是美好東西的指數(shù)。
只是一天快樂,馬上死去,肯定不好。因此,長期研究快樂的知名學者Veenhoven(1996,2005)提出“快樂年數(shù)”(happy life years)的概念。比如一個人的快樂年數(shù)=平均快樂×生命年數(shù)。如果平均快樂(滿分為1)等于0.7,生命年數(shù)為80,則快樂年數(shù)等于56。
然而,如果一個人評價自己的快樂指數(shù)是0到1中的0.5,通常只是勉強及格,總快樂量與總痛苦量大致相等,凈快樂約等于零。簡單起見,不考慮對他者與對將來的影響。與其有情況A:0.4的平均快樂指數(shù)(凈快樂等于負的),而長命200歲(很長的受苦生命),得到等于80的快樂年數(shù),不如有情況B:只活80歲,而有等于0.8的平均快樂,雖然快樂年數(shù)只有64。因此,這種計算法的快樂年數(shù)有誤導性。
筆者認為應該以凈快樂取代快樂,只算0.5以上的快樂量。根據(jù)這修正了的凈快樂年數(shù),上述情況A的凈快樂年數(shù)是負20【(0.4-0.5)×200】,而情況B的凈快樂年數(shù)是正24【(0.8-0.5)×80】。
考慮到該國對他國與將來的影響,因此,計算每個國家的平均凈快樂年數(shù),必須扣除這國家的人均環(huán)保(對他國與將來的)危害,才得出該國當年的環(huán)保負責的快樂國家指數(shù)。因此,環(huán)保負責的快樂國家指數(shù)(娥妮)=平均凈快樂年數(shù)-人均環(huán)保危害。
由于必須使用相互可比的數(shù)據(jù)(包括快樂與危害之間),因此上述指數(shù)的計算并不簡單。不過,正如筆者(Ng,2008)論述過,娥妮是可以計算的。筆者與研究員梁捷博士也正在進一步(在Australian Research Council資助下)改善娥妮的計算與快樂的調(diào)查方法,使它更加可靠,可以進行人際比較。
如果用娥妮取代(至少是補充)GDP,就能夠使人們與各國政府比較注重真正有利于提高人民的長期快樂的東西。例如,政府就應該更加重視避免“高速公路變成停車場,然后又變成垃圾場”(2012年國慶長假出現(xiàn)的情形),而不只是重視汽車的產(chǎn)量。當然,還有很多其他的重要問題,例如環(huán)保、平等、食品安全、和諧、清廉、道德等。
對世界各國提出以娥妮取代GDP,大致是正確的(將來還可以進一步考慮通過科技、文藝、戰(zhàn)爭等對他國與將來的外部作用)。但從一個國家本身來看,鄧小平強調(diào)的綜合國力,也是重要的。雖然快樂會促進和諧而增加國力,但GDP也有相當大的貢獻。因此,在還沒有達到或接近世界大同時,不能夠單單看當前的快樂,還要維持與增加綜合國力。因此,對于本國而言,還只能用娥妮作為主要而不是唯一指標,補充而不是完全取代GDP。
幸福、福祉、還是快樂?
人們習慣上傾向于使用“快樂”來指當前的快樂,而使用“幸福”來指比較長期的快樂。福祉或幸福也是比較正式的講法。給定同樣的時段,不考慮講法的正式與否,則快樂(happiness)、福祉(welfare)、和幸福(subjective well being)都是完全同義的詞。如果某人當年幾乎每天的凈快樂量(快樂量減去不快樂或痛苦量)都是很高的,沒有很痛苦的時候,則他當年是很快樂的,也是很幸福的,當年的福祉也是很高的。
英文的快樂(happiness)與中文的幸福的概念的歷史演變,有一個相像的地方。根據(jù)《牛津英文字典》(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等權(quán)威文獻(詳見Oishi,2010,38頁),幾百年前(1530)“happiness”的定義是“好運,幸運”,尤其是關于財富方面的。1591年后,開始引入“心中感受為好”的“happiness”的第二個定義。再后來第二個定義取代第一個定義。這與中文的幸福的字面上的“幸”與“福”的好運意義,以及現(xiàn)代“幸福”的主觀感受意義是類似的。筆者猜想,這種轉(zhuǎn)變可能是由于人們幾百年前還在溫飽水平線上掙扎時,能夠在財富方面有好運,大致可以保障快樂。在溫飽之后,財富方面的好運,未必對快樂有很大的貢獻。
很多人(包括阿里士多德)認為“幸福”應該排除不道德的快樂。例如一個強奸犯在某天可能因為強奸得逞而很快樂,但不能說他很幸福。筆者認為道德的問題很重要(詳見黃有光,2012),但完全可以通過考慮對將來與對他者(不說“他人”,因為不排除動物)的快樂的影響來處理。那位強奸犯是把自己當天的快樂(說成幸?;蚋l矶紵o所謂)建筑在他人更大的痛苦上(多數(shù)也是建筑在他自己將來的痛苦上),因而是不道德的,是必須受譴責的。問題不在于他當天的快樂本身,而是他當天的快樂對他者及對將來快樂的負面影響。
用道德來定義幸?;蚩鞓罚P者認為是因果倒置。用什么來定義道德呢?(道德不能是一個最基本的概念,必須用其他概念來定義)筆者用快樂來定義道德。終極而言,不道德主要就是對他者快樂的負影響。可能有人會問筆者:“那你又用什么定義快樂?”快樂是一個基本概念,不必也不能用其他概念來定義,但可以解釋如下:一個主體(例如一個人)的快樂是其主觀感受中感覺為好的或正面的感受(positive affective feelings),包括肉體上的快感與精神上的欣慰??鞓返姆疵媸峭纯?,也是包括肉體與精神上的。(所謂肉體上的快感或痛苦,實際上最終也是精神上或主觀意識的感受。強調(diào)快樂包括肉體與精神上的,主要是避免被誤會為只包括純粹肉體上的感受)凈快樂是快樂減去痛苦。
在任何一個時點,一個人的快樂的強度(intensity)可大可小,可正(快樂時)可負(痛苦時),多數(shù)時間可能等于或接近于零。一個人大部分時間沒有快樂的感受,也沒有痛苦的感受,快樂值等于零或很接近于零。當他生病、受到傷害(肉體上或是感情上)或憂傷時,他的快樂就是負值。當他有感官上或是心靈上的享受時,他的快樂就是正的,而快樂或痛苦有不同的強度。在任何時段,凈快樂量是這快樂強度在這時段中的積分。如圖1所示,用橫軸代表時間,正縱軸代表正快樂的強度,負縱軸代表痛苦的強度,則快樂強度可以用一條曲線來代表。凈快樂量是通過原點(或零點)的橫軸以上的面積(等于正快樂量)減去以下的面積(等于負快樂或痛苦量)。于是,盡管存在不同類型的快樂方式,總的快樂卻是一維的。
對于下圖,筆者需要做幾點說明:第一,快樂只包括正的或好的(快樂)與負的或不好的(痛苦)感受,不包括中性的、沒有苦樂的感受,或把這種中性的感受算為零。例如,我現(xiàn)在可以看到墻壁是米色的,如果我對這個視覺沒有正的或好的,也沒有負的或不好的感受,而且此外沒有其他感受,則此時的快樂量為零。
第二,快樂包括所有正的或好的與負的或不好的感受,不論是肉體上或精神上的,不論是高級的或低級的,如果可以分高低的話。其實快樂本身,除了不同的強度,沒有高低之分。只有在一些另外的意義上,才有高低之分。例如,某種快樂感受,需要長時間的培養(yǎng)或訓練,才能感受到,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是比較高級的。
第三,快樂本身也沒有什么好壞之分。為什么有些快樂或享樂方式被認為是好的,有些被認為是不好的呢?這是因為有些享樂方式會直接或間接地(例如通過對知識或健康的影響)增加將來或他者的快樂,有些會減少將來或他者的快樂。如果沒有影響,或有同樣的影響,則不同的快樂只有強度的不同,沒有好壞的不同。
當然,不同的快樂感受有性質(zhì)上的不同。欣賞音樂的快樂感受與吃冰淇淋的快樂感受,即使在時間與強度等方面都是一樣的,他們之間有很大的主觀感受上的性質(zhì)上的差異,即哲學家所講的不同的qualia。然而,不論是音樂還是冰淇淋,如果給予感受者同樣程度的快樂,又沒有對將來或他者的快樂有不同的影響,雖然感受不同的qualia,其快樂量是一樣的。人們一般會褒欣賞詩詞與古典音樂或閱讀的快樂感受,而貶吃冰淇淋的快樂感受,有一些原因:首先,前者一般可以通過陶冶性情或增加知識而增加將來或他者的快樂,而后者一般會通過增加體重而減少將來的快樂。其次,吃冰淇淋的快樂感受不需要通過培養(yǎng),人人知道,而欣賞詩詞或閱讀的快樂感受需要培養(yǎng),很多人對此重視不夠。然而,除了對他者與對將來的快樂的影響,這些不同卻沒有影響快樂的總量。許多哲學家對這簡單的道理依然有很大的迷惑,正像他們對快樂是唯一有終極價值的東西依然有很大的迷惑一樣。(詳見黃有光,2011,附錄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