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jié)語:商鞅法治的局限性與時代意義
毫無諱言,商鞅的法治,是有很大弊病的法治,與當下人們通常以西方現(xiàn)代標準來衡量的法治有相當大的差距。這表現(xiàn)為:第一,時代的局限。酷刑幾乎為近代之前的世界通病。近至明清兩朝,其刑罰之酷烈(如明之剝?nèi)似ぁ⑶逯柽t處死)甚至超過商鞅;法自君出,為后來的君主濫權(quán)變?yōu)閷V崎_了一個大缺口。第二,商鞅之過。商鞅發(fā)明的一家犯法十家連帶治罪、不告奸者腰斬、輕罪重刑、愚民等是惡法,被后世許多學者嚴詞批判為“對后來歷代反動統(tǒng)治者實行暴政虐民有重大影響”,“對歷代反動統(tǒng)治者實行法西斯特務統(tǒng)治奠定了基礎”。⑥第三,雖有利民愛民之說,但不徹底,無民本思想,是為君權(quán)服務的工具。雖然在《定分》篇中提出了“誰之兔”的權(quán)利命題,但沒有通過法律明確規(guī)定對百姓個人政治、經(jīng)濟、人身權(quán)利的保護(這是整個中國思想界之弊而非僅商鞅之弊)。第四,方法極端。主張法治有理,但燔燒詩書,行思想專制,把法與道德、法與文教對立則是極端了;重農(nóng)有理,打擊游手好閑有理,主張務實有理,但因此排斥商人、藝人、士人、手工匠人就是極端。
但若簡單把秦亡歸于商鞅之法治⑦,就又把商鞅法治的弊病夸大了。秦之亡與商鞅法治沒有邏輯聯(lián)系;相反,恰恰是秦后期違反了商鞅法治的許多重大原則,才導致了秦的速亡。這表現(xiàn)在:第一,商鞅主張治不聽君、民不聽官、一切皆按法辦事,斷家王,斷官強,斷君弱,但秦始皇太過有為,行使一切權(quán)力,獨斷專行,事事決斷。史載秦始皇“躬操文墨,晝斷獄,夜理書,自程決事,曰縣石之一”(《漢書·刑法志》),而這一現(xiàn)象恰恰是商鞅早就指出的“亂則君斷”的亂政亡國之癥。著名的焚書坑儒事件也是秦始皇違法的表現(xiàn)。秦孝公時代是準許朝庭公議的,官員在朝庭時表達不同看法也是合法的,當年的甘龍和杜摯雖然反對變法,但因是公議,并沒有因此而受到任何處罰。秦的刑罰很多,但也沒有所謂的“坑”刑。第二,秦的滅亡與趙高、秦二世、李斯三人直接有關。趙高、秦二世、李斯三人分別從自己的一己私利考慮,搞陰謀詭計,篡改秦始皇的詔令,使得秦始皇死后僅僅幾年秦帝國就土崩瓦解了。西漢政治家桑弦羊曾指出,“秦任商君,國以富強,其后卒并六國而成帝業(yè),及二世之時,邪臣擅斷,公道不行,諸侯叛弛,宗廟隳亡,……以趙高之亡秦而非商鞅”。⑧第三,商鞅指出,君主應當為天下治天下,不能以私害公,法治當愛民利民,而秦修長城、修馳道等,雖有部分為公的考慮,但動用幾十萬人歷時數(shù)年大修阿房宮和陵墓,就是典型的以私害公、害民苦民了。第四,商鞅主張法治要因循而治,但秦王朝把秦國時的法律照搬到秦帝國,沒能適應從秦王國到秦帝國的轉(zhuǎn)變。因此,明史學家馮覲指出:“秦之亡,不亡以商君,而亡于背商君之法。”⑨呂思勉談秦亡天下原因時說,“秦有天下,遂行商君之政而不改,非法家本意也”。⑩也有學者認為,“秦朝速亡的根本原因是在于最高統(tǒng)治者對法家以法治國這一治國方略的理解流于表面和形式,對法家以法治國的方略生搬硬套,而沒有真正領略、把握與貫徹法家以法治國方略的基本精神”。11
實踐和歷史是偉大的評判者。第一,在權(quán)與法方面,商鞅時期做到了對君權(quán)一定程度的約束,歷史上無秦孝公亂法的記載。第二,在官與法方面,商鞅的法治比較好地治理了秦國的官吏體系,基本做到了廉潔高效,荀子到秦國考察時曾贊揚到:“其百吏肅然,莫不恭儉敦敬忠信而不楉,觀其士大夫,出于其門,入于公門,出于公門,歸于其家,無有私事也,不比周,不朋黨,倜然莫不通明而公也,觀其朝廷,其朝閑,聽決百事不留,恬然如無治者,……故四世有勝,非幸也,數(shù)也”(《荀子·疆國》),這個評價是相當高的。第三,在法與民方面,商鞅的法治大大提高了農(nóng)民的地位,擴大了他們的利益。秦民從一開始反對,從變法言不便改變?yōu)槭旰笱苑ū悖瑥囊婚_始民苦之,到后來的“百姓便之”乃至后期“民以殷盛,百姓樂用”、“秦民大悅”。第四,在法律平等方面,《戰(zhàn)國策·秦策一》有記載:“商鞅治秦,法令至行,公平無私,罰不諱強大,賞不私親近,法及太子,黥劓其傅”,開了中國法治的先河,至今也是極為寶貴的案例。第五,在法官獨立和法治教化方面,商鞅時期的法治也有很高水平。據(jù)《戰(zhàn)國策·秦策二》記載,當時商君的法治思想是深入秦國民間的,以至于“婦人嬰兒(小孩)皆言商鞅之法”。第六,最可貴的是商鞅政敵和批評者對商鞅法治的肯定。秦孝公的兒子受到商鞅之法的懲處,是商鞅的政敵,他在秦孝公死后繼承君位并公報私仇以酷刑處死商鞅,但對商鞅的法制基本保留,這是對商鞅法治的最大肯定。司馬遷對商鞅持批評態(tài)度,后人言:“自太史公之下,皆詆商子,故其學不顯”,“受惡名于秦,后之涉獵其書者,又復變本加厲,舍其所長而垢其所短”,12但司馬遷其實對商鞅的評價也相當高,說商鞅把秦國這樣一個“始秦戎翟之教,父子無別,同室而居”的極其落后的國家,變成“秦民大說,道不拾遺,山無盜賊,家給人足。民勇于公戰(zhàn),怯于私斗,鄉(xiāng)邑大治”的國家(《史記·商君列傳》)。第七,在整體評價方面,李斯高度評價商鞅說,“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風易俗,民以殷盛,國以富強,百姓樂用,諸侯親服,獲楚魏之師,舉地千里,至今治強”(《史記·李斯列傳》)。所以,無論從哪一方面說,都不能否定商鞅法治的積極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