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鐘鑒,1939年生,1965年北京大學哲學系中國哲學史方向研究生畢業(yè),受教于馮友蘭、任繼愈先生。中央民族大學哲學與宗教學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宗教學會顧問、國際儒學聯(lián)合會副會長,獲2012年度孔子文化獎個人獎。
經(jīng)歷了歐風美雨蘇霜,更懂得中華民族的根和魂在文化
解放周末:作為兩千多年中華思想文化主導與底色的儒學,在經(jīng)歷了近百年西方文化的沖擊后,迎來了復蘇的春天。有學者認為,這是一種“文化復古”現(xiàn)象,而您將之形容為“原上草”——“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牟鐘鑒:我認為,這是中華民族文化經(jīng)歷“揚棄”之后的一次螺旋式升華,是事物發(fā)展否定之否定的、客觀辯證運動的表現(xiàn)。此刻,我們正在經(jīng)歷的,是中華文化自“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的又一次歷史性變革,這一變革將開創(chuàng)一個嶄新的時代,其深刻性尚有待于人們認真加以反思和覺解,更需要學界從學術理論的高度予以研討和闡釋。
解放周末:為何會出現(xiàn)這樣的“死而后生”?
牟鐘鑒:儒學在近代衰落而今復興,且勢頭強勁,并非偶然,有其歷史和時代的必然性,借用佛教用語,這是“契理契機”的顯現(xiàn)。
儒學博大精深,蘊含著豐富的宇宙、社會、人生智慧,凝結著東方道德文明的常道,因而內(nèi)在生命力強大。但它在帝制社會后期一度被專制政治扭曲,趨于僵化保守,跟不上時代的前進步伐,其“有禮無仁”的形態(tài)反而成為社會革新的負能量。因此,它受到西方啟蒙思潮和國內(nèi)新興變革力量的巨大沖擊是不可避免的,這不僅是社會思想解放的需要,也是儒學再生的必要條件。
對儒學而言,文化激進主義的批判既是一次嚴峻的考驗,又是一次凈身的沖洗。“文化大革命”從表面上看似乎使儒學陷于“滅頂之災”,在客觀上卻使“反孔批儒”思潮走向極端,充分暴露出其危害性,為人們重新思考儒學的價值提供了反面的教訓,也為儒學的回歸創(chuàng)造了難得的機遇。
解放周末: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也曾興起過儒學熱,但似乎并未持久。
牟鐘鑒:這次不一樣,是各個領域的基層自覺自發(fā)地興起熱潮,而不光是一些領域的一些精英分子。我們明確把弘揚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作為建設文明強國的根基,文化方向撥正了,這樣的文化熱,會是穩(wěn)定和持久的。
近百年來,我們的文化自卑到了極點。“五四”是中國從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轉(zhuǎn)型的第一次新文化運動,追求民主與科學,推進了中國現(xiàn)代改革事業(yè);但提出“打倒孔家店”的口號,丟失了民族文化主體意識,沒做哪些應該保留、哪些應該拋棄的辨析工作,就把傳統(tǒng)文化一股腦兒扔掉了,比如提出要全盤西化,甚至提出要廢除漢字。
當然,這既是當時救亡圖存的形勢所逼,也是因為儒學自身失去了生命力,表現(xiàn)出來的腐朽和陳舊確實阻礙了中國社會的發(fā)展。
解放周末:這種拋棄而非揚棄的思路,深刻影響了以后的文化發(fā)展。
牟鐘鑒:我們確實受益于西方文化,包括歐美的民主科學,十月革命帶來的社會主義、共產(chǎn)主義。中國連續(xù)不斷地進行革命,才推翻帝制、建立共和,得到了獨立解放。解放后,我們又向前蘇聯(lián)學習。
但是,再獨立再解放,文化不自立,民族也不可能真正立于世界之林。在經(jīng)歷了歐風美雨蘇霜,遍嘗了酸甜苦辣之后,我們切身感受到,還是中華傳統(tǒng)文化更符合我們的社會需要,能夠安身立命,有益文明人生。
我們要吸收世界文明的營養(yǎng),用以充實新時代的精神生活,但民族的根和魂卻在中華文化。實踐證明,當初“全盤西化”論者企圖用切斷民族文化血脈的方式來“救中國”,無異于南轅北轍,不論結果如何,中國將逃不過做西方文化殖民地的悲慘命運。而這正是顧炎武所擔心的仁義淪喪造成“亡天下”的惡果。他的擔心雖未變成現(xiàn)實,但今日思之,依然需要警醒。
孔子是打而不倒、批而不臭的,他的思想已浸入中國人的骨髓
解放周末:歷經(jīng)磨難而不熄不滅,儒學為何有著如此頑勁的生命力?
牟鐘鑒:孔子創(chuàng)立的仁禮之學,為中華民族確立了仁和之道的人本主義精神方向,為社會提出了道德價值標準,這是民族的文化血脈、基本性格和文化基因,是中華文化的主導思想、中華民族的核心價值。不論朝代如何變動,不論制度如何改革,中華民族延續(xù)的基因血脈和凝聚的精神紐帶始終是儒學為主導的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否則中華民族就離散了。
即使在反孔最激烈的年月,“五常八德”,即仁義禮智信、孝悌忠信禮義廉恥,在民間仍然是習焉不察的主流道德行為準則,它不是幾次政治運動能夠掃掉的,盡管它受到了很大的創(chuàng)傷。
歷史證明,孔子是打而不倒、批而不臭的,因為他活在中國人的心里,文明社會需要他,孔子的思想已經(jīng)潤于中國人的肌膚,浸入中國人的骨髓。
解放周末:但這樣的曲折與磨難,必然對儒學有所損傷,對今天人們正確認識儒學的面貌與價值帶來遮蔽。
牟鐘鑒:是的。對儒學的誤解、曲解,乃至戕害,一直都存在,不僅僅是那幾場政治文化運動,而是2000多年里沒有斷過。
一種誤解是把別人說的話,安在孔孟頭上。比如,漢武帝采納了董仲舒的建議,把儒學升為官學,宣揚“五常”,使之成為中國人的基本道德規(guī)范,但他在“五常”之前加上了“三綱”,說:“子受命于父,臣妾受命于君,妻受命于夫。”到了東漢章帝時,官方推出《白虎通義》,確立“三綱六紀”,明確規(guī)定:“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三綱”和“五常”就這樣被嫁接在了一起。儒學被批,“三綱”的宗法等級觀念是很大一個原因,但它其實并不是孔孟說的。
事實上,孔子雖有等級觀念,但強調(diào)相互責任,其中包括人格的尊嚴。他說: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孟子更厲害,他對齊宣王說:“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
解放周末: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確為孔子所言,這句話廣被批判,認為孔子提倡君主專制主義。
牟鐘鑒:這就是對孔孟的另一種誤解——沒有正確理解他們的原意。
孔子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本意是為了“正名”,即要求君、臣、父、子都要名實相符,各盡其責。但至于盡怎樣的責、如何盡責,當時孔子沒有說明,因而給后人留下了豐富的解釋空間。孟子的解釋是:“君臣有義,父子有親,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而“三綱”卻將之解釋為,君、父、夫?qū)Τ?、子、妻擁有至高無上、生殺予奪的絕對權利。這種解釋當然更符合統(tǒng)治階級的利益,所以歷代君主都樂于采用和宣揚,并把這個觀點強加在孔子身上。
解放周末:從這樣的君臣關系出發(fā),歷朝統(tǒng)治階級極力宣揚愚忠,這也被認為是孔孟對世人的荼毒。
牟鐘鑒:在孔子那里,“忠”字主要并不表示忠于君主,更不是愚忠。
統(tǒng)觀《論語》,提到“忠”的有15篇,共17處,其中談到忠君的只有兩處。一處是《為政》篇,提到“孝慈則忠”,首先要求國君下慈于民,然后民才能忠君。另一處見《八佾》篇,“定公問:‘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孔子對曰:‘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同樣,臣事君以忠,也是要以君使臣以禮為先決條件的。
在《論語》中,孔子從未說過臣下要盲目順從君主、君主對臣下可以生殺予奪。相反,對君臣兩者的關系,孔子首先要求當國君居上位的要守禮,要以身作則。他說:“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他還說:“修己以安百姓”,認為當國君居上位的必須“好禮”,必須“修己”,才能使下面的人心服,才能安百姓。
總之,在孔孟那里,君不是最高的,道才是最高的??酌辖杂?ldquo;以道事君,不可則止”的說法。但宋明以來,部分儒者對愚忠大力提倡,延展到民間,又提倡愚孝。二十四孝中有“郭巨埋兒”,那是傷天害理了,哪是什么孝?
解放周末:面對種種誤解,您提出了一個通俗易懂的口號——三綱不能有,五常不能丟,八德都要有。
牟鐘鑒:必須有所澄清,不能再以訛傳訛??酌细緵]有提過“三綱”,那就不要再提了。“三綱”抑制了“五常”,只有鏟除了“三綱”,才能充分釋放“五常”所含有的平等、和諧、有序、誠信的正能量。
即使保留和提倡“五常八德”,也要與時俱進。那些繁瑣的禮今天還要它干嗎?但文明禮貌總是要有的,誠信難道可以不要嗎?該留的留,該丟的丟,留下的東西也要做進一步的闡釋,賦予它新的內(nèi)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