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談二流大學
文| 李志文
浙大新校長楊衛(wèi)在接受《大學周刊》訪問時,對大學發(fā)展,談了些相當精辟的看法。他說:“以美國大學為例,它們是三流學校數(shù)論文篇數(shù),二流學校數(shù)論文的影響因子,一流學校不對論文發(fā)表提要求,而頂尖的大學非常強調(diào)教學。”然后,他做了精辟的分析:
一所學校的教師還沒有形成很好的研究習慣時,學校從管理上要求教師發(fā)表論文,并且是在國際同行認同的期刊上發(fā)表學術論文,這樣可以形成一個整體的驅(qū)動力,從統(tǒng)計學的角度上看,論文發(fā)表得多就意味著教師花在做研究上的時間更多。因此三流大學要提升,就得要求師生多發(fā)表論文。二流大學要求教師發(fā)表的論文,是在該領域里最好的、影響因子最高的雜志上。如果某人一年能在這樣雜志上發(fā)一二篇論文,他會被認為是國際知名的學者。再發(fā)展,這位教師能幾年磨一劍,做一些引導、引領這個學科發(fā)展,更帶有原創(chuàng)性的工作,帶領學科往前走,那他就是國際一流學者了。所以,一流大學不要求教師發(fā)表很多文章,也不要求他們在頂尖雜志上發(fā)表,只是給更寬松的環(huán)境做研究,由教師在好奇心驅(qū)動下自由發(fā)展。在國際上前幾名的頂尖大學,所有的教授都是該學科同年齡段里最優(yōu)秀的。因此,這些學校要求其教師除了保持自己作為這行頂尖的學者外,還要花時間在學生身上,讓這些最好的學生受到教育和啟迪。因此,每所學校發(fā)展階段不一樣、水平不一樣,對發(fā)表論文所強調(diào)的內(nèi)容也就不一樣了。
上面這句話講得太對了、太好了。不是在世界一流名校待過較長時間的學者,是不會有此高見的。楊衛(wèi)到底是開國以來第一個當了大學校長的長春藤畢業(yè)生。
按照楊衛(wèi)的標準,現(xiàn)在的清華、北大、浙大剛剛進入世界的三流水準。十年前,中國大學是沒有資格談SCI的?,F(xiàn)在,前五名的學校,清華、北大、浙大、復旦、南京在SCI的數(shù)量上,現(xiàn)在已經(jīng)能在亞洲占一席之地,拿到美國比比,也不見得丟人。中國有人海優(yōu)勢,再往后,這個成績會更好。但這種比法再往后已經(jīng)沒有多大意義,因為人家二流學校,不跟咱比這個。要用人家二流學校的比法,我們的清華、北大、浙大,又回到起點上:重新洗牌,咱們的成果幾乎是零。
我今天要談的是我們的清華、北大、浙大還要做多久的三流大學?我們怎么才能進入一流大學,頂級大學是人人沒有把握,只能當做一個崇高的目標。
我個人幸運的在美國頂級大學待過,我的助理教授中的三年就是在芝加哥大學待的,然后到賓大的沃頓商學院當副教授。1980年的芝加哥大學商學院與經(jīng)濟系,應該是頂級,甚至是第一。在1990年,芝加哥統(tǒng)計過,90%的經(jīng)濟學諾貝爾獎得主與芝加哥大學有淵源,所有知名商學院的會計學與金融學的當家學者(是講座教授,但通常不是系主任),與芝加哥大學有淵源。這幾年,芝加哥大學的經(jīng)濟與商學,一流沒有問題,頂級可能就不是公論了?,F(xiàn)在頂級的位子,應該是哈佛與沃頓。1983的沃頓應該只能算一流,哈佛商學院連一流都談不上,甚至是被認為是一群二流學者拿著哈佛的老牌子在招搖撞騙。我的母校羅徹斯特大學在我念書的時候(1974),應該是一流大學在做頂級大學的夢,現(xiàn)在是一流大學在往下降。我現(xiàn)在擔任講座教授的杜蘭大學應該是一流的尾巴,杜蘭從來沒有做過頂級的夢,想都不敢想,連一流都岌岌可危。表上都是美國的大學,二次戰(zhàn)后,老美在各方面稱霸了六十年,學術也不例外,不能不用老美來做度量衡(calibrator)。英國的三家,是十八世紀大英帝國的回光返照。
從我的分析來看,大家可以知道,二流與三流可以按學校來分,一流多少能按學校分,頂級的大學與頂級的專業(yè)就不一定在同一個學校了。頂級大學的排名是相當穩(wěn)定的,基本上取決于歷史、資源、及地緣環(huán)境。頂級專業(yè)的排名是相當不穩(wěn)定的,走掉一個大師,或大師失去了昔日的光彩,頂級的位置就保不住了。以大學來分,現(xiàn)在的清華、北大、浙大,應該是三流,但在清華與北大,有些專業(yè)領域已經(jīng)有點二流的味道,浙大是扎扎實實的三流。中國的絕大部分的大學是不入流,別難過,印度也一樣。甚至日本也好不到那里去。日本自從百年前,有些大學沖進三流后,絕大部分的大學還是不入流。日本是靠武力與團結力在世界舞臺上占有一席之地,在學術與思想上面是沒有太多的建樹的。這幾年,北大與清華的國際化與超前意識,比絕大部分的日本大學要來得強猛。
我曾在香港科大做會計系的創(chuàng)系系主任,在離開科大那年,按頂級學術成果排名,做到了世界第一,但是多少是玩了花招,1999年的香港科大會計系應該是扎扎實實的二流頂端,應該是美國之外的第一名。香港科大的這個第一也是岌岌可危,香港中大來勢洶洶。在會計學與金融學的領域里,全是老美天下,老歐只有亦步亦趨的份。由于擁有大海龜與牛外教,在會計與金融領域,香港的三大(港大、中大、科大)基本上比歐洲大學好,而且獨步亞洲。
什么是二流大學?
楊衛(wèi)為二流大學做了相當好但不完美的定義:
二流大學要求教師發(fā)表的論文,是在該領域里最好的、影響因子最高的雜志上。如果某人一年能在這樣雜志上發(fā)一二篇論文,他會被認為是國際知名的學者。
它不完美的地方,在『一年能···發(fā)一兩篇』這句話上。我認為到了二流學校,基本上,已經(jīng)不用簡單的數(shù)字管理,在任何一個領域的最好雜志一年能發(fā)一二篇,是任何人都做不到的是,別說二流大學的教師了。我下面會詳細分析。
我先分析一下三流大學與二流大學的不同。三流大學,應該是像美國的CaliforniaState,KansasState,臺灣成功大學、臺灣大學、日本名古屋大學、韓國首爾大學、中國大陸的北大、清華、浙大這一類的大學。這些大學有一個共同特性,都是公立大學。公立大學是外行官員管內(nèi)行學術專家,就是咱們所說的『紅管專、外行管內(nèi)行』。這些外行官員都要找一些『客觀標準』來做管理依據(jù),就自然的數(shù)字掛帥了。在美國這些大學都是資源較少的州立大學,這些大學,有些就被定位為教學型大學,像CaliforniaStateUniversities。有些是小州的州立大學,像KansasState。這些大學,校長底氣不足,難以抗拒州政府與議員的干涉。天下英才有限,到了這些學校,能分到的人才,就微不足道了,數(shù)字管理,簡單明瞭,成本低廉。在亞洲,官本位下,校長發(fā)揮空間有限,許多是新興國家,資源也有限,發(fā)展學術的第一步,就是先讓教師們有拿到學位后繼續(xù)念書的習慣。用SCI數(shù)目來管教授,就如同用考試來管學生,沒有太多的實質(zhì)教育與學術效果,但總比不管好。到了不入流的大學,基本上就是隨意管了。臺灣的有些私立大學,大陸的大部分大學就是這一類。
表一是基于美國大學最被認可的排名,USNewsandWorldReports的2006報告,再依照我自己的判斷,為頂級、一流、二流、及三流大學列出一些例子。每一流中,按照排名的順序,由高而低羅列。頂級與一流是全部羅列,二流、三流眾多,只是例列。USNewsandWorldReports的排名,是在美國最少爭議的了。排名免不了主觀判斷,這個表只是例子,不是科學。表中的頂級與一流大學幾乎清一色是美國學校,是因為美國有最好的制度設計,幾乎把全世界的學術精英完全吸收過去。我在一流大學里,列了法國的EcolePolytechnique,其實只是『公平』的考慮。法國的Ecole有點像中國的清華與北大,學生是最好的,不輸給任何的一流大學,設備還不錯,但是師資與學術環(huán)境就比美國的一流大學差多了。亞洲的三家二流大學,香港的科大與中大,日本的筑波都有很大的美國影響。讀者可以指責我有偏見。我走遍世界,在歐、亞、北美、南美各國中的頂尖大學都有些朋友,參觀大學、分析學術環(huán)境是我的嗜好,本文只能說是我的看法,不能說是我的科學論斷。學術是盡可能的尋找客觀的數(shù)據(jù),但是學術結論都是帶有主觀色彩的。
在表一,各位也可以看到,頂級大學全是美國的私立大學,較好的一流大學,還都是美國的私立大學,到了一般的一流大學,公立大學就多了起來。二流大學與三流大學基本上都是公立大學。沒有列在表里,世界上絕大多數(shù)的私立大學,是不入流的。這就是資源與體制的互補了,私立大學體制靈活,如果有足夠的資源,會辦得比公立大學好。如果資源不足,私立大學的靈活體制反而導致它們胡作非為。
臺灣的臺大,大陸的北大、清華、與浙大,被分到三流,是讓人非常氣憤與不服的。臺大、北大、清華、浙大的學生素質(zhì)絕對的超過我任教的杜蘭大學。臺大、北大、清華、浙大的老師的『腦素質(zhì)』也不遜于杜蘭大學的老師。為什么杜蘭可以在一流大學中吊個尾巴,而我們的北大、清華被列入三流呢?因素很多,最重要的是,杜蘭是美國的私立大學,北大、清華、浙大是中國的國立大學。環(huán)境與體制,決定了學術機器的生產(chǎn)效率,原料的品質(zhì)(老師、學生的天生素質(zhì))當然也會影響成品的質(zhì)量(學術成果),但絕對不是最重要的因素。這是本文分析的重點。
二流大學,應該是SUNY/Buffalo,Rutgers,Florida,Kansas,與香港科大這一類的大學。這些大學由于資源、地緣、歷史因素,沒法子與一流大學較短長。表上的一流與二流大學的運作、目標、渴望,基本是一樣的。它們只有程度的差異,沒有本質(zhì)的差別。頂級大學的年輕副教授通常是一流大學爭聘講座教授的目標,一流大學的少壯副教授通常是二流大學爭聘講座教授的目標。三流大學與二流大學之間的交流就要少多了。北大與清華已經(jīng)有點二流大學的架勢,就是因為,它們已經(jīng)有點能力在一流大學的少壯精英頭上動腦筋了,例如清華用了五年的時間操作,禮聘錢穎一從Berkeley回清華,浙大才剛剛有這個概念呢!
在頂級大學,談文章的篇數(shù),是粗俗的行為,被大家取笑、不恥。在那種學校,著作等身、大氣蓬勃是理所當然,有什么好吹的?在一流大學,學者是夢昧以求『這輩子』能有『一、兩篇』傳世之作。但是這個夢是深藏心底,不能說的,說出來就下流了。在二流大學,是公開的說:『想當教授,就得有一、兩個全壘打』。意思就是,想當教授,非得在頂尖雜志,發(fā)表一、兩篇論文不可。如果像楊衛(wèi)說的,每年要發(fā)一、兩篇,就成了『牛飲』,只有三流學校的牛才這么公開的鬼叫。二流學校公開招聘講座教授的時候,基本上看的是品質(zhì),不是數(shù)量??墒窃趦?nèi)部提升的時候,基本上看的是數(shù)量,不是品質(zhì)。人家已經(jīng)都做牛做馬怎么多年了,沒有功勞有苦勞,咱二流大學資源有限,那能養(yǎng)得起這么多神仙?只要你還努力聽話,時間到了,苦夠了,也就當上了教授了。
看一個學校的教師管理機制,就能看出這家學校的定位。在頂級大學,教授幾乎人人有個講座(endowedchair),這些老爺都是千辛萬苦從對手那里挖過來的。助理教授幾乎沒有一個能升上去,極少數(shù)能升上去的,老早就有對手在挖墻角,又得千辛萬苦的挽留,年紀輕輕,就得給他個講座教授。校長的任務不是『管』這些人,而是哄著他們,賠著笑臉,防著他們與別人談戀愛。校長更重要的任務,是眼觀四面、耳聽八方,知道各專業(yè)領域的動向,聘請到領導未來20年學術方向的大師。校長對大師那敢說個『管』字,磕頭都還來不及呢!那怎么『管』這些老爺呢?出個假貨怎么辦?別擔心,這些人好管極了。只要你的學校有足夠的大師,頂級大學當然是大師如云,他們互相把對方管得賊緊。老子好不容易混到這個江湖名聲,才能如此吃香喝辣,我們中間如果出了一個假貨,別人對我們的本事產(chǎn)生懷疑,我的數(shù)十年修行,豈不被糟蹋了?在頂級大學里,每周定期的研討會就是擂臺,那些大師們,在擂臺上殺得你死我活。
當然,如果一個頂級大學,請了個無能校長,一口氣找了一群假大師,這個大學就馬上出現(xiàn)劣幣驅(qū)逐良幣,這個頂級大學就垮了。這就是為什么,頂級大學都在美國,又都是私立大學。因為只有美國的頂級私立大學才能發(fā)展出一個極精細的大師互相監(jiān)管的『教授治校』的機制。美國的普林斯頓、哈佛、耶魯用了三百年的時間,用世界最優(yōu)渥的資源,運用市場機能,慢慢把美國的學術巨廈的上梁弄正了弄直了,美國的一流大學像伯克萊、康奈爾才能放心的讓教授來管自己,管學校,甚至管校長。
美國的三流大學基本上是官本位,跟咱中國一模一樣。李遠哲這個學化學的書呆子,居然在臺灣倡導『教授治?!?,把臺灣的大學變成政治角力場,烏煙瘴氣!三流公立大學如果教授治校,全校教授一定『挖社會主義墻角』。沒有大師級的學術地位,就沒有了賠不起的面子。教授跟裝配工都是人,沒有了賠不起的面子,就可以不要臉,一旦沒有人管,就一定不要臉。三流大學用SCI數(shù)量管教授,就是防止教授不要臉,在我們管理學,這叫做防止『道德危險』(MoralHazard)。
頂級大學與一流大學所耗用的資源是驚人的,在外人看來是極度的浪費與沒有效率的。師資是名校的命脈,這個『浪費』與『低效』,在師資的培育上面最為顯著。我用杜蘭大學商學院做例子。杜蘭商學院在過去十年,起碼進了50個剛拿博士的年輕教師,每位教師的年薪,用2006的價碼,是15萬到20萬美元,每個年輕教師可以待六年,不升就走人。這十年的投資保守的估計是15萬乘6乘50,總共四千五百萬美元。只有四位升上副教授。其他的都為二、三流大學做貢獻了。我們的教授,基本上都是從外邊挖角進來的,也就是說,頂級大學與其他的一流大學,用了更多的價錢為杜蘭做了貢獻。以頂級與一流大學合起來的五十家學校做群體單位,百分之九十的師資培育投資是為了二流大學做了貢獻了。絕大部分的三流大學玩不起這個游戲,也就根本不玩了。從一流大學流落到三流大學的人,基本上都放棄了『研究』,反而,一直在三流圈子的學者,有些會興味怡然地玩著三流大學的數(shù)字游戲。
有人會說,這些百分之九十的年輕教授,會為頂級與一流大學發(fā)表大量的文章,所以值這么多錢。哈!你就錯了。杜蘭的這50個人,在十年內(nèi),發(fā)表了大約50篇文章,其中三分之一是那升等的那四個人發(fā)的。其他46個人,幾乎沒有任何具體成果。用浙大、清華的數(shù)字管理概念來看,起碼四千萬美元是打了水漂了。在美國,百分之九十五的博士畢業(yè)生,這一輩子,不會在頂尖雜志發(fā)表文章。頂尖雜志的百分之九十的文章,是百分之一的學者寫的。在杜蘭商學院,學術成果主要是五個講座教授(師資隊伍的5%)做的。
那么,我們不干脆就讓這五個學者專做學問,何必花這么多錢,讓這么多人陪著玩?這就是學術環(huán)境的成本,沒有這么多人日以繼夜的干,就沒有一流的研究環(huán)境;沒有九死一生,就沒有英雄好漢。后面我會分析,什么叫一流的研究環(huán)境。
話說回來,中國可能窮些,中國的市場機制可能差些,中國的社會組織結構可能落后些。但是浙大、清華的許多教授的天生素質(zhì)可一點也不比什么普林斯頓的那些書呆子差。憑什么人家可以教授治校,被校長哄著、伺候著,而我們清華、北大的念書人就得拍校長馬屁、看書記臉色?我們也要教授治校,我們也要大師如云。好!有志氣!那么,我們得先從三流大學轉(zhuǎn)變成二流大學。下面我就分析如何把北大、浙大、清華轉(zhuǎn)化成二流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