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中國文字是一片深邃、美妙、神奇的天地,它蘊涵著人類最高尚的追求和理想。血統(tǒng)的純粹性是中國文字永葆青春的緣由,作為中國文化之載體,中國文字創(chuàng)造了人類任何族群無可望其項背的經典。不僅如此,漢字的聯(lián)綿之美、駢儷之美、四聲之美和六義之美,也彰顯出中國語言的詩性特征,可見中國文字是至妙極精的創(chuàng)制。
【關鍵詞】中國語言文字 文化載體 美學特質 【中圖分類號】G122 【文獻標識碼】A
世界各國先民,皆先有語言而后有文字。先民始用刻畫,以助記憶,范圍只限于原始之氏族甚或個人,初無創(chuàng)立文字之大愿。由氏族而部落,所記憶之事日以擴大,而所涉人群益廣,遂有共同記憶之符號或刻畫,此猶不足以稱文字。由部落而部落聯(lián)盟,乃有專司記載集體記憶之智者出,傳說中之軒轅命倉頡造字,或此其時也。其所刻畫日增,而集體之認可度益高,約定俗成之符號,逐漸走上文字之肇始。倉頡者,非定有其人,可稱一集體記憶之代號。茲后殷墟甲骨文出,文字之自覺創(chuàng)造已臻成熟。則中國文字的歷史,自肇始而自覺至少有五千年的歷史。
中國之文字,與宇宙本體同在,是至妙極精的創(chuàng)制
中國人于舌頭之運轉,似不若世界其它族群,聲音之回環(huán)圓轉不能如鳴禽之流暢,遂一字一音吐出,其不宜拼音或有生理之原因,此種局限反成為中國文字之初祖重表意而棄絕表音的重要緣由。
表意性的文字,不以音節(jié)之繁縟勝,而以內涵之豐贍勝。“一字一天地”,極言其容納不局限于“一字一確指”也。即以“天”字言,決非英文之“sky”,指抬頭以望,目之所極之天空也。在中國,“天”指時空也、本體也、自在之偉力也,天所依循者“道”,“道”所依循者“自然”。包含至大,不可計量?!墩f文解字》云:“天,顛也。至高無上,從一大。”或者,那是指無所不包的精神和物質的存在。精神和物質的合而為一,乃是中國古哲的無上睿智。清代文論家劉熙載于《藝概》中特重“混茫”之境(即混沌),其有云:“杜陵云‘篇終接混茫’。夫篇終而接混茫,則全詩亦可知矣。且有混茫之人而后有混茫之詩,故莊子云:‘古之人在混茫之中。’”所謂“混茫之人”,即能與天地精神相往還之人,這在中國是與古代人重“天人合一”的哲學不可分割的。
質而言之,中國之文字,與宇宙本體同在,是至妙極精的創(chuàng)制。“混沌”是宇宙存在的根本狀態(tài),莊子云:“七竅開而混沌死”,正說明中國文字一旦離開了“混沌”的狀態(tài),它的生命亦以終結。而混沌中放出光明,這光明便是心智的勝果。它不是“非此即彼”的存在,而是“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的宇宙存在狀態(tài),它與中國哲思的本體論——“未然性”同在,而這恰恰是西方所遺忘的天地精神勢態(tài)。
血統(tǒng)的純粹性是中國文字永葆青春的緣由
文字作為所有中國文化之載體,創(chuàng)造了人類任何族群無可見其項背的經典。世界上找不到任何語言有中國文字的含金量,如此豐富、赤純,其數(shù)量超過了所有其他文字所保留的總和。
《康熙字典》有四萬八千零三十五字,可謂煌煌大觀。一百年前有陸爾奎者,溯其源流,編《辭海》一書,涵九萬二千六百四十六個辭條,內容涵蓋自太初以來,道在其中、理在其中、文獻所用在其中、百科名物在其中、五千年文化基因在其中、外來文化消融于其中的漢語字詞。中國文字的基因,一直未曾中斷,這在世界古國如埃及、希臘、巴比倫、印度是不可思議的事。血統(tǒng)的純粹性是中國文字永葆青春的緣由。臺灣著名學者秦孝儀先生曾篤篤其辭云:“……至于世界其它文化,雖曾輝煌數(shù)世,或停滯不前,或遞邅之間,頗已異其系統(tǒng)。”又云中國之典藏“源出眾流,多元叢集”,而又歸為“華夏一元文化,歷代精華,無不賅備者,則實世鮮其匹”。(《華夏文化與世界文化關系圖錄》序)先生灼灼之見,表現(xiàn)了他深刻的學術判斷和熱烈的愛國之情。
以埃及語觀之,雖云有六千年歷史,亦初有文字,而今安在哉?三千年前(年代久遠,說法不一),雅利安人入侵印度,其遠古達羅毗荼人所創(chuàng)制之梵文與巴利文,遂遭厄運。當今知梵文者日少,中國唯季羨林先生及其高弟子數(shù)人而已。每讀季公所譯之《沙恭達羅》及《羅摩衍那》,不勝后繼無人之嘆。而巴利文至今唯在緬、泰佛寺高僧和佛教學校有研習者,以背誦巴利文佛經,而于日常生活中幾成絕學矣。六千余年前,兩河流域美索不達米亞平原所居住的蘇美爾人所創(chuàng)之楔形文字,大多成為啞謎,同樣今無所用。亞述人和波斯人亦曾使用楔形文字,匆匆若過眼煙云。四千年前(相當于中國夏代),腓尼基人造出二十二個字母以為拼音之用,希臘文、拉丁文以至西班牙文、法文皆以為宗,唯轉用增補而已,雖各臻其美,然以論血緣,豈可與華夏之純粹性相比擬。正如秦孝儀先生所云:“遞邅之間,頗已異其系統(tǒng)。”
中國文字具有聯(lián)綿之美、駢儷之美、四聲之美和六義之美
中國文字純粹與豐贍自不待言,而其美質還在它的聯(lián)綿之美、駢儷之美、四聲之美和六義之美。近世有大學人符定一者,獨守寂境數(shù)十年編《聯(lián)綿辭典》,收錄聯(lián)綿詞一萬六千余個。一時學界轟動,章太炎、黃侃、王樹枏、高野侯諸賢士群相推重,以為其體制宏大、取材精審,古今一人而已。
聯(lián)綿詞者,兩字連續(xù),以彰同一意義,可大分為四。其一,同聲母者,如閨閣、鰥寡、洪荒,以上稱“雙聲”;其二,同韻母者,如砥礪、隔閡、燦爛,以上稱疊韻;其三,聲、韻母皆異者,如販賣、豪俊、豪俠;其四,同字相疊者,如遲遲、赫赫、濟濟。中國單字以上述四種方法聯(lián)綿竟達所有單字的三分之一(單字四萬八千、聯(lián)綿詞一萬六千),這在世界語言史上不啻是奇跡。聯(lián)綿之詞起著加重語氣、深化語義、注入節(jié)奏、擴大境域等詩性的作用,講中國語言文字是詩性的,此一端也。如李清照詞:“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等是,同字相疊,境界頓出。鮑照文《蕪城賦》:“沵迤平原,南馳蒼梧漲海,北走紫塞雁門”,聯(lián)綿、駢儷兼用,博大恢宏。此類例證,不勝枚舉。
駢儷之美則是中國語言具有詩性的另一重要特征。早在夏代,中國遠古先民相傳已有《易經》之遠祖——《連山》,對宇宙萬有已有陰陽二分之感悟。而中國語言文字之駢儷之美,與宇宙本體的諳合,則是五千年文化積層性發(fā)展之結果。駢儷性語言文字則與中文之一字一音(一音包括多種念法,如行[háng]、行[xíng])有直接關系,如一字多音節(jié),則無法形成駢儷文。古有駢賦、文賦之分,駢賦嚴格按四、六字兩句對仗,如《滕王閣序》:“騰蛟起鳳,孟學士之詞宗;紫電青霜,王將軍之武庫。”這四、六字,來源于《詩經》和《楚辭》,《詩經》多四字,如“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楚辭》多六字,如“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至唐代之律詩,則多用五字與七字,如李白“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文賦則有駢儷之意味,不一定于字數(shù)上苛求,對仗亦不必如律詩之嚴格。如賈誼《過秦論》、司馬遷《報任安書》等,皆古代之散文,稱其為文賦亦可。
中國文字又兼四聲:平聲(包括陰平、陽平)、上聲、去聲、入聲。如陰平翻[fān]、陽平繁[fán]、上聲反[fǎn]、去聲犯[fàn],入聲罰(入聲字無拼音以示,因今之普通話,即今北京話中無入聲。南、北方之欲學詩者,以家鄉(xiāng)話出之,入聲必合當今習用之平水韻,因平水話乃山西省之土話也),四聲之運用,于詩歌之抑揚頓挫,更增音調之美。且詩人選韻,往往考慮詩境或悠揚、或迫促、或舒緩、或激揚,用韻時有所選擇,如入聲音多宜于激昂慷慨、頓挫急迫之詩詞,如岳飛之《滿江紅》。
中國文字的“六義”之美,則是文字作為考據(jù)訓詁學之對象時,所發(fā)現(xiàn)的世界任何文字所不具備的美質。“六義”一詞最早見于《晉書·衛(wèi)恒傳》:“因而遂滋,則謂之字。有六義焉,一曰指事,上下是也;二曰象形,日月是也;三曰形聲,江河是也;四曰會意,武信是也;五曰轉注,老考是也;六曰假借,令長是也。”有了這些特性,漢字成為一門與音、形、義不可割舍的學問,這學問在西漢至莽新(公元一世紀)始稱“小學”。研究中國文字之學,最初從小篆入手,漢代有犍為文學、毛亨、終軍善其事。茲后,東漢經學家許慎作《說文解字》,可謂彼時集大成者。自漢鄭玄、唐陸德明、宋鄭樵皆稱大家,至清戴震出,于音韻、訓詁、名物、方言,無所不精,允稱一代宗師。稍后之段玉裁、王念孫亦皆有建樹。甲骨文之發(fā)現(xiàn),則為中國文字考據(jù)訓詁之學開一嶄新局面,這是清代乾、嘉學者所未之見者。一時俊彥并起,有王懿榮、孫詒讓、劉鶚、羅振玉、王國維、董作賓、郭沫若、容庚、于省吾、唐蘭、商承祚、胡厚宣、李學勤、裘錫圭諸大師,相望于學林。后起學者則有王宇信、朱鳳瀚、黃德寬、朱彥民等人,畢力從事,厥有所成。
中國文字是一片深邃、美妙、神奇的天地,它蘊涵著人類最高尚的追求和理想。正如習近平總書記所號召的“讓書寫在古籍里的文字活起來”,我們在東方這一片文字蔥蘢葳蕤的土地上勤懇耕耘,將會在人類文化史上留下不朽的勝果。
(作者為北京大學講席教授,北京大學中國畫法研究院院長)
【參考文獻】
①[東漢]許慎著、[宋]徐鉉校:《說文解字》,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
②[清]劉熙載撰、袁津琥校注:《藝概注稿》,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
責編/王妍卓 美編/李祥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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