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局與抉擇:晚清人物研究》,李細(xì)珠著,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出版
曾國藩與倭仁同歷嘉道咸同四朝,完全是同時代的人。道光年間,他們同從唐鑒問學(xué),相交為師友,是倡導(dǎo)理學(xué)的中堅(jiān);同治時期,又同居高位,一主于外,一立于朝,成為“中興”賢輔名臣。然而,他們又是兩種不同類型的代表人物,一為洋務(wù)新政的首領(lǐng),一為頑固保守的象征。因此,從曾國藩與倭仁比較考察,可以看到晚清學(xué)術(shù)與政治互動關(guān)系的諸多面相。
早年相交于師友之間
曾國藩與倭仁都是晚清著名的理學(xué)家,他們的交往與晚清理學(xué)大師唐鑒直接相關(guān)。道光二十年(1840年),唐鑒“再官京師,倡導(dǎo)正學(xué)”,在他周圍聚集了倭仁、曾國藩、吳廷棟、何桂珍、呂賢基、竇垿等一批理學(xué)名士,皆從其問學(xué)。就在此時,由于唐鑒的介紹,曾國藩得識倭仁,他在日記中寫道:“(唐鑒)言近時河南倭艮峰仁前輩用功最篤實(shí),每日自朝至寢,一言一動,坐作飲食,皆有札記?;蛐挠兴接豢?,外有不及檢者皆記出。”此后曾國藩與倭仁訂交,終生交誼介于師友之間。
道光末年,曾國藩與倭仁同官京師,過從甚密。此時,他們的交往主要是相互切磋理學(xué)。他們共同崇信程朱理學(xué)。倭仁根據(jù)自己多年來的修身經(jīng)驗(yàn),教曾國藩寫日課,“當(dāng)即寫,不宜再因循”。曾國藩當(dāng)天即開始寫日課,“亦照艮峰樣,每日一念一事,皆寫之于冊,以便觸目克治”。曾國藩還把自己的日課冊送給倭仁批閱指教,倭仁毫不客氣地教曾國藩“掃除一切,須另換一個人”,曾國藩“讀之悚然汗下”,以此為“藥石之言”。曾國藩對倭仁的日課冊則敬畏有加,“不敢加批,但就其極感予心處著圈而已”。曾國藩在與弟書中稱:“余之益友,如倭艮峰之瑟僩,令人對之肅然。”他們互相批閱日課冊,共同切磋學(xué)問,均成為繼唐鑒之后晚清理學(xué)復(fù)興的重要人物。
所謂晚年“絕交”說辨誤
同治九年(1870年),曾國藩辦理天津教案,頗遭物議。有人以為倭仁因此而“貽書絕交,中有‘執(zhí)事媚獻(xiàn),朋輩之羞,即士林之恥’”。倭仁是否與曾國藩“絕交”了呢?這里有必要略作辨析。
在辦理天津教案的過程中,曾國藩秉承清廷與總理衙門的旨意,依從崇厚,將天津守令張光藻、劉杰送交刑部治罪,此舉頗為朝中“清議”所非難。倭仁很熟悉曾國藩辦理津案的內(nèi)情,他也曾上疏抗議,“相國倭文端屢接曾公手書,深知津務(wù)崖末,以天津守令解交刑部,恐二臣入于冤獄,抗疏論之”。然而,人們忽視了倭仁奏疏中關(guān)鍵的一段話:“曾國藩為我朝重臣,始參守令系誤聽崇厚之言,后蒙舉世清議,中心自疚不可為人,屢次函商總署,深自引咎,竟不推過于人,惟乞恩免解。我皇上之待大臣有禮,豈有因其一時誤聽人言而忍其終身之大恥,而使天下稱冤,令曾國藩不可為人,即國家亦將恥不可為國也。”倭仁此疏說出了曾國藩不得已的苦衷,這與其說是為“矜全良吏”,更不如說是為曾國藩求情。在倭仁看來,朝廷“矜全良吏”正是為曾國藩求得天下人的理解。時人論曰:“文正公之調(diào)停津事,孤詣苦心,初尚不理人口,而文端昭雪之于前,津民感戴之于后。”可見,是倭仁為曾國藩“昭雪”鳴不平,而不是與曾國藩“絕交”。
事實(shí)上,他們此后也并未“絕交”。曾國藩辦完天津教案后進(jìn)京晉見時,還專門拜訪過倭仁。次年,倭仁去世后,曾國藩在唁函中給予了極高的評價:“惟念太保中堂名德碩望,講求正學(xué)四十余年,存養(yǎng)省察未嘗一息少懈。即歷載日記,已為海內(nèi)士大夫所同欽守之正軌,戒宗旨之稍偏。凡有志學(xué)道者,皆仰為山斗而奉為依歸。至夫黼座論思,講筵啟沃,皆本致君堯舜之心,以成中興緝熙之業(yè),洵屬功在社稷,澤及方來。”曾國藩在致友人私函中也稱倭仁“不愧第一流人。其身后遺疏,輔翼本根,亦粹然儒者之言”。曾國藩還與老友吳廷棟談及倭仁遺疏,“交口稱之,謂倘非自撰,不能抒寫其心中所欲言”,并為“昔年故交零落殆盡”而“黯然”神傷。此種暮年懷舊真情之流露,足證曾國藩與倭仁終生交誼至深。
(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近代史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