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是無形畫,畫是有形詩”
“畫難畫之景,以詩湊成;吟難吟之詩,以畫補足”,文學(語言)與繪畫(圖像)是中國傳統(tǒng)藝術精神的顯著體現(xiàn),兩種不同的藝術門類超越藝術界限相融共通的歷程可謂悠遠綿長。在歷史的發(fā)展中,它們從相互獨立到相互借鑒、彼此融通,構成了中國古代文藝史上的奇妙景觀。唐代張彥遠認為“書畫同體而未分”,提出了“書畫異名而同體”的觀點;蘇軾在《書摩詰藍田煙雨圖》中說“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由此可見,早在唐代,文學(語言)與繪畫(圖像)就已經有了十分緊密的聯(lián)系。文字與圖像的相互融合使得審美的藝術時空得到了完美的呈現(xiàn),文學和圖像的主題被不斷地演繹和再生,從而展現(xiàn)出“語—圖”間復雜的時空張力。
詞與畫,一個是語言藝術,一個是視覺藝術。詞以語言文字記述論說、表情達意,婉約與豪放兼具;畫用線條圖案模山范水、繪景狀物,含蓄與直觀并存。畫繪心意人情,既繪山川小景,又描人物花鳥,山間野趣的萬物勃發(fā),長街鬧市的悲歡離合,以畫寫意,叩生命價值;詞亦抒發(fā)胸臆,既寫風花雪月,亦歌壯志豪情,血染山河的丹心報國,縱情山水的愜意人間,以詞抒情,感人生百態(tài)。論及詞與畫,斷不可忽視的是中國文藝發(fā)展史中的一個高峰時期——宋代。詞從地位不高、為人所鄙,到風雅異常、廣有受眾,其間經歷了漫長的過程;畫的時代變遷、風格更易也不容忽視。
《“畫境”與“詞心”:宋代詞畫藝術之美》 王萬發(fā) 著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宋 馬遠《梅石溪鳧圖》宋代的詞與畫皆異彩紛呈
在重文、科舉制度發(fā)展更為完善的時代背景下,眾文人的創(chuàng)作實踐大大推動了詞的發(fā)展,比如柳永,比如以蘇軾為主的文人集團。宋代理學的興起,很大程度上影響了當時的士大夫思想,玄學之道的興起與佛學的流入,使儒學的地位傾斜,為其后的文學與藝術的發(fā)展夯實了文化基礎,士大夫精神的熔鑄,使得宋代的詞與畫擁有更深厚的文化底蘊。
詞中有婉約者、豪放者、花間者,一詞一句訴人情百貌;畫中有山水者、人物者、花鳥者,一筆一墨繪萬物自然。藝術家筆下的千里江山、小景山水、繁榮汴京、田園漁獵、道釋人物、貨郎嬰戲、歷史故事、文人仕女……這些形象千姿百態(tài)、形神皆備。詞與畫中描繪的主要題材如山水、人物以及花鳥,在這一時期都取得了長足發(fā)展。無論是綿延千里的江山風貌還是寸步可觀的山水小景,都散發(fā)著獨特的光芒;無論是細致入微的白描人物還是瀟灑恣意的潑墨減筆,都展現(xiàn)出彼時的人物風貌;無論是躍然成趣的蜂蝶鳥雀還是四季盎然的瓊枝萬蕊,皆透視了萬物的生命情調。
古人游山景之中、憩磚木之間,觀世人來去、賞春秋開落,心中興致,寄于筆墨。廬山百態(tài),遠近不同,蘇軾詩題西林壁;曲徑通幽,萬籟都寂,常建題寺后禪院(《題破山寺后禪院》);秦女窺人,攀花出墻,于鵠作之《題美人》;梅雪相爭,遜白輸香,盧鉞提筆論雪梅。題物之詩由來久,世間百象染文風。平常之物不足語,且將詩筆入畫中。這些文學家不滿足于僅僅題寫現(xiàn)實之物,便將繪畫也納入詩文的題寫范圍之中。池頭墨痕,清氣流芳,王冕之梅不須夸;筆底明珠,閑拋閑擲,徐渭落魄含無奈;碧水丹山,夕陽永在,沈周題畫驚溪鳥;鳥雀何多,啄食千石,倫文敘感時題《歸巢》。題畫詩在各個朝代都不罕見,可見這種形式為古人所推崇。題文既有詩,何能無詞?
畫詞與歸形意兼?zhèn)?/p>
畫者,見其形而難以度其意;詞者,述其景而不可窺其貌。題畫詞與詞意畫是詞與畫中特殊的類型,二者因為文圖相合,在一定程度上能夠補足詞與畫在藝術傳達方面的局限。畫作若非人為更改、時光摧殘而可永固,因此它具有瞬間性的特點,展現(xiàn)的往往是典型的一幕。
詞與畫都以中國藝術內在的抒情形式展現(xiàn)著各自的個性特點和藝術本質。古人對于山川萬物的理解與自身生命情懷的表達,今日我們也可從這詞與畫中體會當時創(chuàng)作者的心境。站在詞畫對等的立場,觀畫賞詞亦如同穿越千年的對話。讀蘇軾題《華山圖》之詞,我們可以理解他心中的悵恨;品周慕橋的《吳文英唐多令詞意圖》,我們可以看到芭蕉葉旁倚欄女子的憂傷。古人與萬事萬物的聯(lián)系,體現(xiàn)在他們對事物的態(tài)度上。高山巍峨,人樂以游之,填詞作畫以記之。山水相伴,二者都是自然界最有分量的事物之一,常引故國之思,也常被古人用以指代祖國。山河無聲,但與人同行。味東坡之感,縱天地樂觀愜意;感易安之情,見人生百態(tài)悲歡;悟稼軒之骨,悵家國壯志難酬。
作者:王萬發(fā)(作者為貴州師范大學美術學院教授、副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