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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工智能時代人文學科的堅守與發(fā)展

【摘要】人文學科作為人類重要的知識生產和價值傳承體系,顯然正在被人工智能深刻改變。人工智能在海量知識搜集、知識翻譯、知識歸納、知識發(fā)現(xiàn)、知識構造等方面均有出色的表現(xiàn),但同時也產生了知識偽造、價值誤導、知識替代等風險。未來人文學科的發(fā)展必然在與人工智能之間的辯證關系中共進,一方面要利用好人工智能的優(yōu)勢,實現(xiàn)有益的人機結合;另一方面要固本培元,鞏固人類在原始文獻、價值標定、社會進步上的根本作用。在學科發(fā)展上,要始終堅守人類主義導向,傳承好人文學科的歷史價值。

【關鍵詞】人工智能 人文學科 未來發(fā)展

【中圖分類號】TP3-05 【文獻標識碼】A

【DOI】10.16619/j.cnki.rmltxsqy.2024.02.006

【作者簡介】何哲,中央黨校(國家行政學院)公共管理教研部教授、博導。研究方向為文化與治理、技術與治理、國家治理、全球治理。主要著作有《網絡社會時代的挑戰(zhàn)、適應與治理轉型》《人工智能時代的治理轉型:挑戰(zhàn)、變革與未來》等。

作為歷史久遠而流傳至今的知識傳承體系,人文學科在根本上首先發(fā)揮著構建人類社會運作內在價值、核心規(guī)則和道德倫理引領的作用,繼而是對人類社會行為體系的闡釋和發(fā)展。人工智能的出現(xiàn)和發(fā)展勢必在微觀與宏觀兩個層面對由人類構建的人文學科產生根本上的沖擊。在微觀上改變人文學科研究者的工作方式,在宏觀上形成人工智能參與并部分構建人文知識的隱然之勢,且這種趨勢必然會隨著人工智能的發(fā)展越來越深入。在此背景下,一直保持“純粹”的人文學科會如何發(fā)展,無疑是值得思考與探討的重要課題。

人工智能是人類社會新的智力資源

歷來人們對人工智能的分析,往往存在著兩種基礎性的慣性思維和誤區(qū),而這在人文學科研究者中更為常見。一是認為人工智能不可能超過人類;二是認為人工智能根本上來自人類,因此,其上限也是人類知識的范圍。這兩種思維的根源是對人工智能體系底層邏輯的不了解和人類中心主義的傲慢。這兩種慣性思維,不能說完全錯誤。因為長期以來人工智能的發(fā)展的確是沿著對人類基本行為的蹣跚模仿和算法優(yōu)化而來。

人類設計出基本的網絡結構體系,然后由人工智能對海量人類標注過的數(shù)據進行吞吐和修正,最終實現(xiàn)智慧的涌現(xiàn)。在這一過程中,智慧到底是如何涌現(xiàn)的,每個神經網絡參數(shù)是如何確定的和被使用的,人類基本無法理解。準確地說,目前人類對大模型人工智能的理解近似于對人類大腦的理解程度:人類基本可以了解到人類大腦是由上千億個神經細胞的相互連接形成的自然神經網絡,也大概知道人腦的功能分區(qū)和粗淺的作用機制,然而對于進一步的運作細節(jié)卻無從可知。這就是復雜系統(tǒng)的根本特征——人類無法準確把握數(shù)千億單位相互作用的復雜系統(tǒng)的運作。[1]這也成為當前人工智能發(fā)展的一個根本特征,即不透明性。[2]正因如此,人工智能對于人類而言,越來越成為一種具有極強的存儲能力,具有高效的信息檢索能力,具有較高水平的信息歸納和邏輯推理能力,類人化但是人類卻又無法充分了解其運作機理的智力體系。這種智力體系,就成為一種新的智力資源,而非傳統(tǒng)上認為完全隸屬于人類的工具。

人工智能這種新的智力資源的出現(xiàn),意味著一切傳統(tǒng)被人類所單一壟斷的智力工作都能夠在很大程度上被人工智能所介入和替代。從目前的進展來看,這些工作包括早期的機器證明,到后來的下棋、翻譯、歸納、創(chuàng)作、繪畫、作曲、編程以及自然科學的研究探索。如近期進展非常迅速的蛋白質解析,在短短的數(shù)月內,人工智能把人類科學家?guī)资晡赐瓿傻墓ぷ魍瓿闪耍⑶疫€預測了超過100萬個物種的2億個蛋白質結構。[3]在可見的現(xiàn)實中,人工智能在其所進入的領域,都顯示出令人震撼的強大能力。一系列問題相繼隨之而來,在知識發(fā)現(xiàn)和構建上,人工智能還在哪些領域未能發(fā)揮作用?在人文學科中,人類與人工智能如何各自充分發(fā)揮作用?

人文學科的根本價值和歷史定位

要理解和判斷一個學科在新的歷史階段和技術條件下的發(fā)展,就必須要把握其本質和發(fā)展變化的歷程及內外原因。人文學科作為人類重要的知識體系,其發(fā)展歷史與人類進步歷程一致,其范圍和邊界也是不斷隨著人類歷史進步而變化的。人文學科最早起源于人類早期的神話、巫祝與宗教,[4]體現(xiàn)了早期人類對于人與世界的本原,以及人與世界和人與人之間多元相互關系的原始理解和描述。隨著人類的不斷進步,人類的知識體系也在逐漸理性化和分化。一方面,哲學作為人類學科之母逐漸形成;另一方面,農業(yè)、畜牧業(yè)、手工業(yè)、醫(yī)學等知識最早從人文學科中脫離出來,形成最早的生產生活技能類知識體系;進一步,數(shù)學、物理等學科又逐漸從哲學和具體的生產類知識中脫離出來,形成基于事實和規(guī)律的自然哲學,[5]成為自然科學的理性基礎。進入工業(yè)時代后,自然科學又進一步分化出化學、生物學、環(huán)境學、信息學等龐大的學科群。在人文學科領域,邏輯學從哲學中進一步分化出來,而類似于政治學、經濟學、社會學等經典人文學科也隨著新的邏輯實證主義(本質上是科學主義)[6]的興起而成為橫跨人文學科規(guī)范與自然科學方法的社會科學體系,從而進一步分化了人文學科??梢哉f,從大的分類而言,廣義的人文學科是與自然科學相對的學科概念,更狹義一些則可以分為人文學科、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7]而社會科學與人文學科的關系更近,往往可以統(tǒng)而言之。[8]

從人文學科的根本價值和歷史定位而言,人文學科提供給人類兩個基本的作用。一是提供給人類對于世界和人類社會的基本理解,盡管這些理解伴隨著人類知識體系的進步被不斷地改變,但其始終支撐了人類最內核的知識體系。換句話說,人文學科是人類構建的對世界和人類社會的基本認知與理念體系,然后不斷在實踐中被檢驗,這些不斷檢驗的過程就是人類知識體系的實踐發(fā)展過程。二是人文學科提供了人類對于社會運行和發(fā)展的基本倫理觀與價值觀,如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壞的,什么是善的,什么是惡的,人應該如何生活,人類社會應該如何發(fā)展演化?這些問題都不是短期內可以被輕易否定的。如果縱觀人類人文學科的歷史發(fā)展,無論東西方,其始終提供了一個善的軸線,標度了人類文明的一個基礎性的進化方向,就是不斷從惡向善的過程。盡管這一核心標度在不同時期被不同的外殼形式所包裹,如早期是以神話和宗教勸人向善,而現(xiàn)代社會則以法律和制度規(guī)范導善,但這一本質沒有改變。換句話說,人文學科的根本價值是通過不同形式來提供社會以善的基礎標度,并通過人文教育在代際間傳承善。[9]這也是人文學科所應該始終堅守的根本底線。

進一步對人文學科進行剖析,可以發(fā)現(xiàn),人文學科除了價值標度外,其核心的學科特征也基本始終如一,即人文學科始終是以人為主體,以觀察、描述、發(fā)現(xiàn)、歸納、推理為主要邏輯體系,以自然語言為載體,以歷史與實踐文獻素材為主要研究材料,并以開放世界中的人與社會和人所形成的各種組織為主要研究對象的具有鮮明特征的學科體系。而這些特征,本質上都與人類日常生活緊密相關,與人類自然語言的推理系統(tǒng)密切聯(lián)系,這與以客觀世界為對象,以高度抽象的、具有確定性嚴密判定的公理化體系和在實驗基礎上形成的自然科學體系存在非常大的區(qū)別。這種區(qū)別,使得無論人文學科如何試圖科學化和客觀化,都始終是人類主觀價值和思維方式的外在延展,既體現(xiàn)了人類的內在價值訴求,也體現(xiàn)了人類人格化思維的鮮明特征。換句話說,就是根本性地體現(xiàn)了人類的主體性地位。也正是因為這些特征,使得在工業(yè)革命后的三四百年里,無論科學如何進步,科學主義如何試圖改造人文學科,都始終未能對人文學科產生根本意義上的挑戰(zhàn)。因為本質上科學范式無法定義人和綜合性地表達人,因此,并未真正沖擊到人類建構人文學科的主體性地位和人本價值體系。

人工智能對人文學科的參與和歷史性沖擊

人工智能尤其是近年來基于自然語言大模型的生成式人工智能的出現(xiàn),根本性地改變了這一切。就本質而言,人工智能是人類通過信息技術所創(chuàng)造出的具有高度擬人化思維又疊加嚴格意義數(shù)理推理的思維電子系統(tǒng)。這種系統(tǒng)從根本上具有了人類主觀思維與客觀物質機器的疊加特征。這既是人類歷史上第一個兼具有類主客體特性的對象實體,其也使得知識體系主客體分離的狀態(tài)得到了改變。

從信息技術的發(fā)展歷史來看,實際上無論在自然學科還是在人文學科,歷代信息技術對于人類知識體系的進步都有著重要的意義。例如,計算機的發(fā)明極大提高了數(shù)理計算的速度和復雜度,使得大規(guī)模復雜性計算的問題在很大程度上得以解決。人類可以通過計算機系統(tǒng)模擬天氣乃至宇宙演化,同樣計算機對于傳統(tǒng)人文資料的數(shù)字化儲存和快速檢索也極大地提升了研究的效率。網絡和大數(shù)據又進一步加劇了這種趨勢,使得研究者在可達網絡的任何一個節(jié)點都能夠便利地獲取所需的計算能力和文獻資源。因此,信息技術整體上極大推動了全球人類知識研發(fā)體系的共同進步,極大增加了人類傳統(tǒng)知識共同體的內在連接性和緊密性。

然而,以往信息技術的發(fā)展,都沒有根本性地沖擊到人類在知識發(fā)現(xiàn)和構建中的主體性地位。無論是在自然學科還是在人文學科,信息技術只是便利和加速了人類的智力活動。例如,科學發(fā)現(xiàn)的模型和參數(shù)還是由人類設定,人文學科無論是素材的電子化還是對材料的理解都是由人來操作完成的,對其結果的分析和對外的輸出表達也是由人來完成的,計算機不可能單獨輸出具有高度可讀性的科學報告,更遑論一篇優(yōu)雅深刻的人文學科論文。因此,人的主體性始終是穩(wěn)固的。然而,這一切在人工智能時代被逐漸深刻地改變。無論是自然科學的模型設定、數(shù)據分析,還是對人文素材的閱讀理解,甚至對于人類始終保持高貴優(yōu)雅地位的寫作與藝術創(chuàng)作,如繪畫[10]和作曲[11],人工智能都開始展現(xiàn)出強大的能力,也由此深刻動搖了人類在知識發(fā)現(xiàn)和人文藝術構建領域的主體性地位。

對于人文學科而言,人工智能可以在多個研究環(huán)節(jié)方面對人類產生深刻的輔助性幫助乃至替代作用。如果考察一個典型的人文研究的具體步驟,可以發(fā)現(xiàn)其存在以下相互聯(lián)系的遞進的研究邏輯環(huán)節(jié):一是對文本素材的積累和發(fā)現(xiàn),包括對其他語言文本的研究,或者對事實的觀察,也就是一手資料或者二手資料的發(fā)現(xiàn);二是對文本素材的整理、歸納和初步理解;三是對文本或者事實的進一步的解讀、歸納、提出或者完善已有的理論;四是根據研究修正理論并提出對實踐的進一步完善方案,進而完成論文或者研究報告;五是學術成果還要以發(fā)表或者報告的形式與學術界交流并在實踐中進行修正??梢园l(fā)現(xiàn),在這一過程中,人工智能越來越全面地參與到以上的各個環(huán)節(jié)中,尤其是近年來形成的基于自然語言的生成式大模型,在各個方面均展現(xiàn)出強大的潛力。

第一,在文本素材的積累和收集發(fā)現(xiàn)方面。人工智能相比人類,具有更為強大的收集能力和積累速度。受益于廣泛的文本數(shù)字化和網絡化進展,一個人工智能體系可以快速地通過爬蟲系統(tǒng)對網絡可達的所有數(shù)字化文本資源進行搜集和歸總。而人類要完成這一過程,盡管同樣有網絡數(shù)字資源體系的支撐,也必須要通過檢索引擎獲取檢索結果并逐一對檢索資源進行分析和鑒別。受制于人類視覺輸入輸出和大腦思維速度,閱讀速度再快的人類也無法在數(shù)分鐘對上萬個相關文本進行收集和鑒別,而這對于人工智能而言,卻輕而易舉。當代自然語言大模型具有非常強大的跨語種翻譯能力,不但能夠輕易地收集到單一語言的文本素材,對于跨語言的文本素材也具有相當水平的搜集歸總能力。而這一點,即便對于經過長期語言訓練的人類,往往也只能具備數(shù)個跨語種能力,而且絕大多數(shù)人類在非母語領域始終無法具有和母語一樣的語感,其閱讀理解能力會大幅度下降。目前而言,人類在搜集信息方面所具有的唯一顯著優(yōu)勢是對自然生活事實的觀察和歸納。而受制于相對有限的圖像和聲音的綜合分析能力,對于較為復雜的真實社會生活場景,人工智能還無法有效和精準地分析。但現(xiàn)有的技術進步正在突破這一點,如大量的交通執(zhí)法實際上就是利用人工智能對于圖像的分析進行自動判定。

第二,在對文本材料的整理、歸納和初步理解方面。以往的信息技術,無論計算、傳輸速度多么快,都始終無法完成對文本內容的理解和分析。這使得人類在這一環(huán)節(jié)牢牢掌握了研究的主體性。然而,近年來發(fā)展的自然語言大模型人工智能,在這一領域有了長足的進步。人工智能可以根據掌握的素材進行進一步整理,包括歸納大意、提取核心思想、進行比較和分類等。而這些都是傳統(tǒng)人類智慧的核心能力。盡管目前還不能夠確定人工智能是否具有了人類智慧,但是在這些初步分析領域,人工智能確實已經至少達到了普通人的水平,加上人工智能擁有更強大的資料庫的支撐,使得其在很多領域的分析表現(xiàn)都實際上達到了較高的專家水平。比如,人類已經可以要求人工智能閱讀一篇非常冗長的論文,并給出簡略的概括,大量的事實證明人工智能可以完成得相當不錯,而這些原先實際上都是必須經過長期專業(yè)訓練的人類專家才能夠具備的能力。

第三,在深度解讀和推理方面。這部分是人類所具有的思維體系的核心,也就是能夠從大量的經驗性材料中發(fā)掘的一般性規(guī)律,從而形成從感性到理性的認識的飛躍。譬如,人類在自然科學方面發(fā)現(xiàn)了大量的公理和定理,如牛頓從天體運行規(guī)律中發(fā)現(xiàn)了力學三大定律,愛因斯坦進一步根據光速不變原理創(chuàng)立了相對論等;在人文社會學科方面同樣如此,如政治經濟學經典的“生產力決定生產關系”,歷史演化的“王朝更替周期律”,現(xiàn)代經濟學的“供求定律”等??梢哉f,縱觀人類知識體系,處處都閃耀著人類內在的理性光芒。在這一點上,目前人工智能的能力還非常有限,但并非毫無作為。人工智能的優(yōu)勢在于其思維模式充分借鑒了人類已有的知識體系,并且能夠迅速處理海量的經驗數(shù)據。通過大量學習人類邏輯推導范式,并快速地變換驗證各種模型,人工智能也逐漸展現(xiàn)了類似的歸納推理能力。例如,數(shù)學家將GhatGPT與數(shù)學軟件Lean結合,從而使其具有一定程度的數(shù)學證明能力。但從目前來看,人工智能在深度推理方面,還完全不能與人類相比,對人類而言更多是一種輔助思維工具。

第四,在撰寫學術成果方面。根據研究結果,進行深度思考和修正,并完成相應的論文報告和專著等學術成果是包括人文學科研究在內的各種研究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傳統(tǒng)上,受制于落后的推理和語言能力,人工智能幾乎無法參與到寫作環(huán)節(jié)中去。然而,近年來的自然語言模型通過對已有的海量人類寫作素材的分析和歸納,已經較為嫻熟地掌握了人類的語言習慣,在大部分情境下能夠根據人類的要求,撰寫出流暢和清晰的段落甚至文章。這對傳統(tǒng)上完全由人類主導的寫作環(huán)節(jié)產生了根本性的沖擊。例如,從目前的能力來看,人工智能可以制定較為清晰的寫作提綱,歸納出核心要點,甚至直接進行寫作。從語言風格來看,人工智能現(xiàn)有的寫作風格還較為生硬,與頂級的人類作家相比靈活生動性不足,但是其已經能夠完成較為清晰準確的表述,甚至可以完成一篇較為完整的論文。從國際學術界的實踐來看,已經有大量的會議和期刊無法分辨或接受過完全由人工智能撰寫的論文,從而產生了嚴重的主體性危機和學術倫理問題。因此,當前學術界對于人工智能直接參與到寫作的態(tài)度總體上是憂慮和反對的,但也有爭議和松動。

第五,在后續(xù)學術發(fā)表和交流環(huán)節(jié)。絕大多數(shù)的學術研究必須通過發(fā)表和交流來進一步完善和傳播。自然科學如此,人文學科同樣如此。傳統(tǒng)的知識交流都是由同行業(yè)的學者來進行的,無論是審稿還是參加學術討論。但近年來,人工智能已經逐漸參與到學術交流的環(huán)節(jié)之中,如在審稿環(huán)節(jié),各種輔助性的人工智能編輯助手已經可以較為精準化地對文章進行初步的定量分析,包括對文章是否是人工智能生成的審查。這實際意味著單純由人類掌握的學術成果評價機制也將深度被人工智能所參與和影響。

此外,除了以上的顯性環(huán)節(jié),人類在人文學科研究中的全過程還始終貫穿著價值和倫理導向,也就是之前所提及的人文學科的根本特質在于始終賦予研究以人性特質和社會價值引導,以及在各個環(huán)節(jié)都有相應的學術倫理要求。在這方面,通常認為人工智能無法形成人類的價值觀念和倫理約束。然而,從目前進展來看,人工智能已經能夠被賦予一定的倫理法律約束。例如,對人工智能提出違法信息或者宣揚嚴重違背社會價值體系的對話要求時,人工智能會發(fā)現(xiàn)并拒絕。這就意味著人工智能實際上也是能夠執(zhí)行倫理規(guī)則的。當然這并非意味著人工智能已經具有內在人性,其更多只是強化訓練的結果。然而,實際上人類對于人性的內在機理也并未十分清楚,如性善論認為道德是人類的本質,而性惡論認為道德是社會訓練的結果,那么現(xiàn)在人工智能至少可以做到經過訓練具有了一定的規(guī)避惡和違法犯罪的能力,也就可以認為人工智能至少能夠部分遵循倫理與法律規(guī)則。

從表1可以清晰地看出,在人文學科領域,人類與人工智能各自具有鮮明的優(yōu)勢和特點,人工智能在文獻收集和閱讀歸納速度上遠超人類,在初步理解上基本接近人類;而在深度理解和推理上,人類依然具有優(yōu)勢,但差距正在減?。辉趯懽骱驮u價方面,人工智能與人類相比還有差距,但是進步速度極快;在價值引導方面,人工依然能夠表現(xiàn)出對價值倫理規(guī)則的理解和執(zhí)行。可以說,目前在人文學科研究的大部分環(huán)節(jié),人工智能都能夠參與其中,甚至展現(xiàn)出優(yōu)勢。這就形成了對傳統(tǒng)單一人類研究體系的全面沖擊。從現(xiàn)有的趨勢來看,伴隨著人工智能的快速進步,在人文學科研究方面,人類與人工智能的結合既是不可逆轉的前景,也必然產生眾多挑戰(zhàn),包括偽造、損害知識產權、對人類知識發(fā)現(xiàn)與傳承的替代、對社會價值觀念存在扭曲的可能等。

表1(2)

表1

人工智能時代人文學科的應對與發(fā)展

在當前我們必須要承認,隨著人工智能技術發(fā)生日新月異的變化,人類在任何領域方面,都無可阻擋地要面對人工智能參與和引發(fā)的根本變革。這既是一種必然趨勢,也成為當前人類所必須要面對的挑戰(zhàn)和抉擇。具體在人文學科領域,人工智能與人類越來越緊密的協(xié)同工作,必然成為一種新的常態(tài)。從國際學術界的態(tài)度來看,對人工智能學術工具的掌握已經越來越成為新一代學者學術訓練所掌握的必要技能。這就需要在技術發(fā)展趨勢、基礎性材料、學術態(tài)度、人類倫理、學術制度建構等方面做好相應準備。

以積極開放的態(tài)度擁抱人工智能。人類發(fā)展歷史有一個基本的規(guī)律,即技術的重大變革總會帶來社會發(fā)展的根本性變革,所以人類從農業(yè)時代進入工業(yè)時代、信息時代,現(xiàn)在則進入了人工智能時代。與以往的人類技術發(fā)展相比,人工智能技術的出現(xiàn)絲毫不亞于甚至勝過工業(yè)革命。工業(yè)革命的根本在于使得人類擁有了新的能源從而替代大多數(shù)體力勞動,而人工智能革命則使人類擁有了新的智慧體系。因此,其意義將更加深遠,足以稱之為一種新的文明體系。[12]而在歷來的重大技術革命面前,也有一個現(xiàn)象,就是一定會有較強的傳統(tǒng)勢力進行反對,甚至如工業(yè)革命初期有手工業(yè)者搗毀工廠機器的現(xiàn)象。但是從大的歷史趨勢來看,這種進步是不可阻礙的。凡是不順應和沒有利用好重大技術革命的主體,無論是國家、民族還是行業(yè),都不可避免地陷入衰落。從人工智能技術的發(fā)展趨勢和在學術界的應用來看,盡管對其的懷疑和批評不絕于耳,但其潛力和價值也是巨大的。自然科學目前已經對人工智能轉向更加積極擁抱的態(tài)度,而在人文學科方面的阻力會相對更大一些。但這種歷史性趨勢是不可改變的,伴隨著深受人工智能技術浸染的新一代學者的出現(xiàn),[13]人工智能深度介入人文學科的趨勢是必然的。因此,需要更好地去研究促進人文學科發(fā)展的人工智能,而不是堅決地反對。

在人文學科體系中堅守人類主體性和價值傳承。目前人工智能作為一種輔助研究工具,顯然還不能從根本上動搖人類的學術主體性地位。然而,這并不表示未來的人工智能不具備這樣的能力。因此,從現(xiàn)在開始,人類就需要有意識地樹立起人類學術主體性的自覺性,這實際上無論對于人文學科還是自然學科都是應堅守的。從根本上而言,人類從事學科的教育和研究不僅是為了發(fā)現(xiàn)新的知識,而是有兩個根本性的功能和屬性。一是要形成人類自身內部可持續(xù)發(fā)展的知識體系的代際傳承。人類與計算機不同,人類在培育下一代的時候,不能夠通過簡單復制的方式傳承上一代的知識,而只能用不斷地教育和研習使下代獲得已有的知識并進一步推進。因此,人類的知識體系的傳承和進步是相對緩慢的,而且代際之間存在著大量的重復,這些本質上是為了人類整體知識傳承的有序發(fā)展。如果人類逐漸放棄了知識學習和構建的主動權,把知識構建的主體性權力和功能逐漸讓渡給人工智能,如同有些觀點認為的,“人類以后只負責享樂就行了”,那么用進廢退,人類整體的智識就會很快嚴重退化,在這一點上無論對于人文學科還是自然學科都是一樣的。二是要堅守人文學科獨有的傳承和發(fā)揚人類內在正義道德倫理價值的功能。人在研習人文知識的同時,不僅是對表象知識的繼承,更是對內在傳承的文明理念和倫理體系的繼承,人與機器的根本區(qū)別就是人能夠發(fā)覺和分辨什么是善的,什么是惡的,從而形成以良善為根本的內在價值體系,這是人類文明最重要的光輝特質。如果將研究主體性讓渡給人工智能,那么這一點也會逐漸失去,人類文明之光就會逐漸暗淡。

利用人工智能加速知識體系的構建。從目前來看,人工智能在人文學科中最為便利的是其在知識檢索和知識歸納方面的極強能力,這對于受制于人腦記憶的學者而言帶來了極大的便利。從現(xiàn)有的生成式人工智能而言,由于其擁有非常龐大的數(shù)據庫支撐,能夠快速地對某一個領域的知識點進行歸納和通過簡潔語言進行反饋,這極大地節(jié)省了人文學者的時間和精力。須知人文學者最消耗時間的便是對基礎文獻的閱讀和理解。受制于歷代語言習慣差異和不同語種,皓首窮經的傳統(tǒng)人文學者需要閱讀大量的前人文獻,并形成自己的內在知識系統(tǒng)。問題在于,對于早期的人文學者而言,前人文獻尚且能夠窮盡,而對于越來越后期的學者而言,這已經完全不可能。因此,人文學科也在不斷細化,學者的思維也不得不越來越具體。一個普遍的現(xiàn)象是,當今已經非常缺乏能夠學通中西、縱觀古今,擁有高度統(tǒng)略性知識體系的學者。然而,在人工智能的輔助下,人文學者重新獲得了快速獲取總體性知識體系的能力,可以借鑒人工智能快速地形成自己的宏大知識體系的上層,并根據具體的研究需要再對于某一問題進行細化深入,從而在研究上兼顧了宏觀視野與微觀細節(jié)。同時,在人工智能的資源、計算和推理輔助下,對于具體問題的細節(jié)研究也能夠更加便利地開展。當然,這也對研究者個體提出了更高的能力要求,也就是越來越需要快速理解和掌握多學科、多方法的綜合能力。

對于使用人工智能直接寫作要更加慎重。當前,生成式人工智能的飛速發(fā)展使得直接使用人工智能寫作變得非常容易。研究者可以讓人工智能生成寫作大綱,甚至直接生成一篇論文,如果不滿意還能夠隨意反復生成。這種便利性反而無疑構成了當前人文學科所面臨的極大挑戰(zhàn)。如前所述,人類必須在人工智能面前堅持學術研究的主體性。如果任意使用人工智能直接寫作,其后果將是非常嚴重的。從微觀來講,習慣使用人工智能直接寫作的人文學者本質上與剽竊抄襲沒有區(qū)別,都是直接使用了非本人的表述且不加引用,而且久而久之,這一學者本身的思維體系就退化了。因此,無論從學術道德還是學術能力上而言都極不可取。從宏觀而言,人工智能帶來的挑戰(zhàn)就在于從根本上動搖了人類學術傳承、研究與發(fā)展的主體性。所以,無論從哪個角度而言,對于直接采用人工智能生成論文或者整段文字的,都應該整體上慎重采納。當然,利用人工智能進行研究思路的啟發(fā)、要點的歸納、甚至評判提出修改建議等,都是可以的。此外,由人工智能進行翻譯形成另一種文字的版本,也是可以的,因為其原始文本凝聚了作者的創(chuàng)作勞動成果。在學術制度方面,應加大對人工智能直接寫作的審查環(huán)節(jié)建構。當然,人工智能也并不是不能直接寫作,如可以專門開辦由純人工智能撰寫和編輯的期刊,人類只選擇論文而不修改文字,從而作為機器視角下對人類社會觀察的一面鏡子。

研究人工智能形成的人文學科新問題。人工智能對于人文學科的意義不僅在于其增強了人類研究的能力和豐富了研究工具,其本身也對于整體社會的變革形成了眾多新的研究對象和問題。人文學科本質上是研究闡釋并引導構建人與社會發(fā)展的學科。傳統(tǒng)上的人文學科經過數(shù)千年的發(fā)展,對于那些經典問題,可以說已經探討得差不多了,甚至趨于飽和。所以如果看當代的大量人文研究,很多和數(shù)千年前的問題與論述具有本質上的相似性,都是在不同技術條件下的相似的人類活動。進入人工智能時代后,人工智能則從根本上改變了人類社會在一切領域的面貌。大量新的問題涌現(xiàn),從小而具體的個體勞動和生活,再大到從家庭到社會和國家的組織運行問題,人工智能的介入都使得問題發(fā)生了質變。人類在所有環(huán)節(jié)都面臨著主體性的動搖和社會角色豐富后引發(fā)的倫理和規(guī)則的重構問題??梢哉f人工智能時代的到來使人類社會發(fā)生了質的變化,這給人文學科也提供了大量發(fā)展的新機遇。

鞏固人文學科基礎材料的堅實基礎。人工智能越發(fā)展,越介入到人文學科研究之中,其基礎文獻的作用就越加明顯。無論是人類智慧還是人工智能,都需要加強對基礎文獻的學習訓練。數(shù)字時代的一個普遍的問題是對基礎文本的誤傳和錯誤的放大。甚至人工智能已顯示出其具有偽造素材的強大能力,[14]這就意味著數(shù)字文獻形式更容易被人工智能改變,其得出的結論也就會更具有不確定性。因此,一個迫切的工作是確保人類傳統(tǒng)文獻的精準性和鞏固,從而形成不可篡改的、堅實的知識基礎。當然,這不是說要回到純紙質時代,而是要用不可被更改的形式鞏固人類文獻基礎,并以此形成不可篡改的電子數(shù)據庫,在此基礎上進一步供未來人類和人工智能使用。這就好比早期人類將重要文獻刻成青銅器和碑文,從而確保其不會被后世所輕易篡改并長久保存。

結論

人工智能的飛速發(fā)展必然深刻改變了人文學科的面貌和工作方式。以大模型自然語言生成式人工智能為代表的新一代人工智能賦予了其深度從事人文學科研究的能力。在這一趨勢面前,人類必須解決好人類學術研究的主體性和人機協(xié)同的問題。解決好人類學術研究的主體性,關鍵在于理解和堅守人文學科的內在定位,即奠定、引導人類價值和傳承知識以解釋和發(fā)展人類社會。解決好人機協(xié)同問題,則要利用人工智能快速構建更為宏觀的知識體系,打通語言、古今、中西屏障,但是對于人工智能直接替代人類寫作要異常謹慎甚至堅決反對,也要在人機協(xié)同中始終鞏固好人類價值和學術傳承的主體性。此外,還要尤其注意從現(xiàn)在開始構建不可篡改的基礎文獻體系和數(shù)據庫,從多個方面鞏固并強化人文學科在人工智能時代的進一步發(fā)展。

注釋

[1]錢學森、于景元、戴汝為:《一個科學新領域——開放的復雜巨系統(tǒng)及其方法論》,《自然雜志》,1990年第1期。

[2]董春雨:《從機器認識的不透明性看人工智能的本質及其限度》,《中國社會科學》,2023年第5期。

[3]劉霞:《AI預測超過2億個蛋白質結構》,《科技日報》,2022年8月1日,第4版。

[4]葉舒憲:《“神話歷史”:當代人文學科的人類學轉向》,《社會科學家》,2013年第12期。

[5]周昌忠:《論古希臘自然哲學的原理體系》,《自然辯證法研究》,2002年第7期。

[6]陳海明:《對邏輯實證主義科學觀及其原則的分析》,《蘭州大學學報》,2001年第5期。

[7]李醒民:《知識的三大部類:自然科學、社會科學和人文學科》,《學術界》,2012年第8期。

[8]毛丹:《人文學科與社會科學的分合》,《浙江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7年第1期。

[9]馬毅、胡凡:《大學的主流文化與“以善為本”的人文教育理念》,《東北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3期。

[10]敖國興:《美術與人工智能的“共振”:AI對美術創(chuàng)作的顛覆與創(chuàng)新》,《美術觀察》,2023年第11期。

[11]秦越:《人工智能作曲的“擬主體性”特征研究》,《音樂創(chuàng)作》,2023年第5期。

[12]何哲:《數(shù)智文明:人類文明新形態(tài)——基于技術、制度、文化、道德與治理視角》,《電子政務》,2023年第8期。

[13]王卓、馬洋珍、楊現(xiàn)民、李康康:《ChatGPT類閱讀平臺對研究生學術閱讀能力的影響》,《開放教育研究》,2023年第6期。

[14]孫雷亮:《基于GPT模型的人工智能數(shù)據偽造風險研究》,《信息安全研究》,2023年第6期。

Persistence and Development of Humanities in the Era of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He Zhe

Abstract: As an important knowledge production and value inheritance system of human beings, humanities are obviously and inevitably being profoundly changed by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has excellent performance in massive knowledge collection, knowledge translation, knowledge induction, knowledge discovery, knowledge construction and so on, but it also produces serious risks such as knowledge forgery, value misleading, knowledge substitution and so on.In the future, the development of humanities is bound to advance in the dialectical relationship with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On the one hand, it is need to make good use of the advantages of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to achieve beneficial man-machine combination. On the other hand, it is necessary to consolidate the human fundamental roles in the original literature, value calibration and social progress. In the development of the discipline, it is a must to adhere to the orientation of humanism and inherit the historical value of the humanities.

Keywords: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humanities, development

責 編∕肖晗題

[責任編輯:肖晗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