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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鳥聲聲憶舊園

夜鳥 龐井君 攝

夜鳥 龐井君 攝

坐落在頤和園之北、圓明園之西的這所校園,與皇家園林水系相通、氣脈相連,得西山浩渺之靈秀,擁郊野曠蕩之雄闊,草木蓊郁,古風氤氳,其幽邃淹博的氣韻在京城是出了名的。這種得天獨厚的環(huán)境為野鳥棲息提供了絕佳場域,其種類之繁、品種之珍給人留下了難忘的印象。

三十多年前,我從燕山深處的一個小村莊來這里讀研究生,日日以古樹為伴,夜夜與野鳥為鄰,好像居住在一個童話世界。二十多年前,我哲學博士畢業(yè)回到這里工作,一住十多年,仍然有生活在大山森林中的感覺。前不久,我又來這里學習,寓所緊挨著當年讀研究生時住過的那座樓,雖然建筑已然改觀,可蔽日的綠蔭依然,參天的古木依然,清脆的鳥鳴依然,特別是夜鳥的啼鳴,如歌如吟,如泣如訴,聲聲呼喚著遙遠的記憶,輕輕觸碰著心底的秘密,心境一下子激蕩起來,精神的天空仿佛生出了無數(shù)翅膀,向著未來和世界深處自由飛翔。

剛入學的時候,正值暮春初夏時節(jié),鳥兒繁衍育雛,異常活躍,叫聲也更加清脆明亮。白天的感受并不強烈,滿腦子都被課堂的概念、命題、體系充塞和籠縛,偶爾從林蔭道上走過,枝頭傳來的鳥鳴,找不到多余的存留空間,像風一樣從耳際飄過,很快被嘈雜的話語聲、凌亂的腳步聲和轟鳴的車聲淹沒了。

晚上,隨著夕陽漸漸沉入西山背后,夏風從巖穴林杪間輕輕吹來,森森的夜色像奇襲城堡的士兵,又像圍攻獵物的群狼,一邊潛隱著身影,一邊悄悄向目標靠近,從四面八方圍攏過來,到了寓所附近的時候,與房間昏黃的燈光在窗外交融出淡墨般的漣漪,向夜的深處蕩漾。這黑夜的降臨,又像有一雙看不見的手,將無數(shù)極薄極柔、極密極淡的輕紗鋪陳開來,一層接一層地疊加,越積越濃,越疊越黑,不知是為了屏蔽外邊的事物,還是編織一個罩住自身的空間。烏鴉呱呱叫著、啄木鳥咚咚敲著、斑鳩嗨嗨吼著,一起送走了天際最后一絲亮光。路燈倦怠而又無奈地投來幽怨的眼神,星星射來幾絲的光芒,像晶瑩尖細的銀針刺破這層層疊疊的輕紗,將遙遠的亮光送到人們的心田。夜鳥則掙脫了白天的聒噪和喧鬧,跑到夜幕后面,大聲鳴唱起來,仿佛是一種背景音樂,伴我讀書、寫作和遐想。有時干脆關了空調,將窗簾拉開,將窗子打開,讓鳥鳴融合著清風一起進來,靜靜地躺在床上,若有若無地想一些事情,讓思緒隨著夜鳥的叫聲波動著,任意象靈感自由涌現(xiàn),品味著時間瞬間凝固又絲絲滑過的感覺。

深夜,校園里的蟲聲、蛙聲漸漸沉寂了,白楊樹下的路燈早已熄滅,校園外大馬路上的車聲也漸漸稀疏,一切都淹沒在茫茫黑暗之中。寫完了一天的思想札記,意識的沖蕩漸漸歸于平復,過濾出來的思緒絲絲片片安放在各自的地方。頭腦中所有精神填充物全部放空,一切喧囂化為虛靜,一切充實化為空靈。精神世界像過去一個人傍晚靜坐凝思的高原湖泊,褪去了白天的紛擾和華麗,收縮成一潭沉郁的靜水,深深倒映著神秘的冰川和夜空,清靈的魚兒緩緩從潭底浮出,像鳥兒一樣優(yōu)游于冰雪星月之間。深沉的夜本來對我就有特殊的魅力,夜鳥的叫聲使她更加迷人。完成了一天的任務,還是常常不忍睡去,于是便關了燈,把自己也沉淪于黑暗之中,靜聽夜鳥聲聲觸碰心弦,感悟著與自然靈性的直接融通。

其實,在這幽寂無邊的黑夜中,啼叫不息的只剩下兩三種鳥。這些叫聲清澈中帶著幾絲蒼涼,深遠中帶著幾分悠揚,柔軟中飽含著堅韌的力量,穿透黑夜、撕裂黑夜,向沉睡的生靈透露著光明的消息。我覺得,它們是大自然孤獨的思想者、寂寞的呼喚者和自由的歌唱者。

叫聲最明亮的是四聲杜鵑。它像山間的流水、田野的清風一樣輕盈飄逸,徹夜不停地叫,節(jié)奏也是不變的,平平仄平,簡潔卻不簡單,更不顯單調。這聲音空靈而深遠、古老而清新,像詠嘆著什么,又像呼喚著什么,總感覺后面連接著很多難以表達的東西。聽著它的鳴唱和詠嘆,自然就想起了故鄉(xiāng)燕山深處的夏夜時光,想起了童年那些令人懷戀和憂傷的往事,想到古代文人關于夜鳥的意境。二三十年前在這個校園度過的那些歲月也被它聲聲喚出,像電影和夢境一樣在腦海里來回播放,蕩氣回腸。

雙聲杜鵑很少,貓頭鷹的叫聲卻常常響起。貓頭鷹有很多種,叫聲大都像人的聲音,陰森可怖。有的像一個幽怨的女人沖人大笑幾聲,揚長而去;有的像兒童的哭聲嗚咽委屈,斷斷續(xù)續(xù);這所校園里的貓頭鷹叫聲像老人故意大聲咳嗽,尾音拉得很長。童年村南小河邊高高的山崖上就住著這種鳥,膽小的人夜里都不敢走那段路。它不像四聲杜鵑那樣連續(xù)地叫,而是冷不丁低吼幾聲,然后靜靜觀望著黑夜的反應。我感覺,夜深萬籟俱寂,這叫聲可以點撥眠者冗長乏味的夢境,刺激醒者疲倦麻木的眼神,喝斷夜行者機械單調的腳步。

“王剛哥”是一種隱藏很深的夜鳥,學名叫東方角鸮。它的叫聲持續(xù)時間和四聲杜鵑差不多,也是整夜不停地叫。不過它只有三聲,音量低些,節(jié)奏緩些,色調更加悲涼。它似乎總是遠遠地躲在后面,與忽遠忽近的四聲杜鵑應和著,一同演奏著一首色彩朦朧幽婉的小夜曲。它的叫聲里似乎有一根神奇的絲線牽動著人心,一抽一送,陣陣揪心。古老的民間傳說更增添了這種感覺。據(jù)說,很久以前大山深處住著一戶人家,有同父異母兄弟二人,繼母對哥哥王剛不好,弟弟對哥哥卻感情極深,形影不離。有一天兄弟倆進山打柴,王剛被大蟲叼走了,弟弟想念哥哥,茶飯不想,不顧母親阻攔,晝夜不停進山尋找,漫山遍野呼喚著哥哥的名字,最后累死山中,精魂化作一只鳥。從此,山山嶺嶺到處回蕩著“王剛哥”“王剛哥”的叫聲。我小時候特別喜歡和三哥在一起玩,每次和他進山刨藥、撿蘑菇、采野菜,回來晚了,一聽到“王剛哥”的叫聲就非常害怕,嚇得緊緊牽著他的衣襟不放,生怕一不留神,三哥就消失在莽莽叢林中,永遠不會回來。

有時夜來風雨,吹得樓頭白楊嘩嘩作響,渾如浪涌,夜鳥的聲音在聲濤中飄搖拉扯,卻毫不示弱,直到大雨驟來,風聲雨浪中仍然感到它們在堅韌地抗爭吶喊。雨小的時候,夜鳥的叫聲仿佛一下子突出困境,迅速浮現(xiàn)出來,顯得更加清脆悠長。

有一天晚上睡得早,夜里似乎有什么異樣的感覺輕輕拂過夢境,驀然醒來發(fā)現(xiàn)是月光伴著夜鳥的聲音清涼涼地涌進窗口,直瀉床上。這月色仿佛是有聲音的,而那遠遠飄來的鳥聲也似乎是有顏色的。對,就是月色和鳥聲的渾融!它們一起布滿了我的房間,充盈在精神世界里,與里面的東西交融共振,幻化出種種新奇意境。

還有一次夜深,也是月光如瀑的時候,感覺“王剛哥”的叫聲就在樓前那棵清代糧倉舊址的古槐上,十分好奇,索性下樓聽個真切、看個究竟。到了樓下,卻感覺那叫聲在樓東那排大白楊樹上,悄悄趨近時,那聲音又從主樓西配樓后面那幾棵老梧桐樹上傳來。就這樣,我被它的叫聲一直牽引到校園東門附近的荷塘邊,圍著那棵古松轉了一圈,卻還是沒有發(fā)現(xiàn)它的身影。躑躅徘徊之際,一只鴛鴦被我驚入水中,回首月光下,滿池荷葉片片如玉,初放荷花朵朵似雪,一下子吸引了我的心神,便坐在大石頭上靜靜地欣賞起朱自清筆下的荷塘月色來。西山風起,碧葉攢動,白蓮搖曳,時隱時現(xiàn),像一張張羞澀的孩童的笑臉,映在水中與月影一起融蕩著,變幻著各種奇妙的圖畫,也像一首無聲的樂曲,與荷塘邊“王剛哥”時遠時近、空靈純凈的叫聲糾纏迎合著。

夜鳥聲聲,啼走了黑夜,迎來了黎明,也喚出了更多的鳥鳴。凌晨四五點鐘,天剛蒙蒙亮,晨霧還未散去,已有幾種鳥歡快地加入了這晨鳥的奏鳴曲。這是一場別開生面的交響樂。一開始的前奏,夜鳥還是主角,仍然帶著夜里的蒼涼,幾種叫不上名字的鳥鳴,清涼明亮,仿佛幾束纖細而又銳利的光穿過大樹和樓宇向夜的深處射去,明滅自然,長短有序,卷舒自由。天越來越亮,窗外更加熱鬧,樂曲的調子也逐漸歡快起來。那些夜眠的鳥睡了一夜,養(yǎng)足了精神,大聲吵鬧著穿過幕布走向前臺,占據(jù)了主導。夜鳥的聲音還在,但已被十幾種其他鳥的聲音淹沒了。這是一場由大自然安排好了的校園黎明曲,沒有指揮,沒有作曲,沒有導演,大自然就是一切,她將自然靈性植入每一只鳥的天性中,每只鳥都自然而然地扮演著自己的角色,自覺遵守著自然的規(guī)則和自發(fā)的秩序。你聽,誰先叫,誰后叫,叫幾聲,聲音有多大,頻次有多快,都像不同的樂手按照樂譜演奏一樣,井然有序,自由和諧。單只鳥叫時,高亢嘹亮,群鳥俱寂,你不會覺得單調和空曠;很多鳥齊鳴時,你也不會覺得嘈雜和混亂。我想,這里一定蘊含著大自然美的法則、真的規(guī)律和靈的玄機。據(jù)說有一個數(shù)學家研究發(fā)現(xiàn)了上千只鳥在一起飛翔時所遵循的數(shù)學法則。愛因斯坦則指出,自然是一個龐大的圖書館,所有的秘密都寫在那些書里,盡管我們每天都在這座圖書館里,遺憾的是我們不懂書中的語言。我想,夜鳥聲聲,就是大自然寫成的一本神秘之書,帶給人無盡的哲學遐思、科學猜想和美學向往。

剛入學那些日子,還比較悠閑,鳥聲徹夜不絕,很多同學都說吵得睡不著,夜夜將窗子關得緊緊的,窗簾拉得嚴嚴的。沒過半個月,學習越來越緊張,夜里的鳥卻很少叫了,偶爾聽到幾聲“王剛哥”,也喑弱得很,仿佛從

遙遠的深處傳來,像漸漸遠去的故人背影。我覺得很奇怪,猜了很多原因,又覺得都不全是。快畢業(yè)那些天,眼見滿塘蓮實累累,雛鴨和小鴛鴦已可展翅飛翔了,我又懷念起先前的夜鳥來,聽了聽錄音,總覺沒那個

味兒、勁兒。有一天,故意睡得很晚,半夜時分趁著月色,順著幾片參天的古樹林一直走到荷塘邊,期待重溫那些夜鳥的叫聲,終無所獲,只有零星的蟬聲響起,那完全是另一種感覺了。

近日偶讀李白《蜀道難》詩句:“但見悲鳥號古木,雄飛雌從繞林間。又聞子規(guī)啼夜月,愁空山。”深有感觸,然而意境畢竟與此不大相同。又翻檢古人有關夜鳥啼鳴的詩文,想找些共鳴,卻也沒有一篇契合得上,失望之余,轉念一想,反而更覺得自己這段經(jīng)歷和感受異常珍貴了。(龐井君)

[責任編輯:鐘超]